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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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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月光缝衣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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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半,地铁终于载着我驶入终点站。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钻出车厢,凉风猛地灌进脖颈,激得我一哆嗦。低头一看,胸口那粒摇摇欲坠的扣子,终于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一小截线头在风中颤巍巍地招摇。更要命的是,腋下那道昨天被地铁门夹出的裂口,似乎又悄悄延长了寸许,像咧开一张无声嘲笑的口子。明天还得见那个挑剔的甲方,这身战袍若再如此寒酸,恐怕连会议室的门都迈不进去。这念头压得我脚步更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湿透的棉絮里。

栖霞里,这城市褶皱深处顽强呼吸的城中村,此刻除了几盏苟延残喘的路灯,几乎全沉入了黏稠的昏黑。就在我拐进那条熟悉得能闭眼走通的小巷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却意外地粘住了我的视线。

那光来自巷子尽头,一扇我从未留意过的、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木门上方。一块小小的木牌,被那点微光勉强照亮,上面是三个褪了色的墨字——“补衣铺”。那光昏黄、摇曳,像风中残烛,却又异常执拗地亮着,仿佛专为等待某个深夜狼狈的归人。

门没锁,轻轻一推,带着陈年木料特有的吱呀呻吟开了。一股陈旧布料和淡淡桂花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算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感。逼仄的空间里,一台老式缝纫机占据中央,上面正躺着一件展开的深色旗袍。一个年轻女人背对着门,俯身在缝纫机前,肩膀随着机针的节奏轻微起伏。昏黄的灯光从她头顶泄下,勾勒出沉静专注的侧影。机针上下跳跃,发出稳定而细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深夜里,竟成了奇妙的安魂曲。

“有人吗?”我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方宁静。

那咔哒声停顿了一下。女人缓缓转过头来。

该怎么形容那张脸?乍看之下极其平淡,眉眼口鼻都像是随意勾勒的几笔,找不出丝毫惊艳之处。可偏偏,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我整日被焦虑啃噬的神经。她没说话,眼神却无声地询问着。

我赶紧指了指自己狼狈的衬衫,尤其是腋下那道醒目的裂口:“老板,这…能补吗?明天着急穿。”

她没立刻回答,目光在我衬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我疲惫的脸。片刻,才轻轻点了下头,声音低而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能补。脱下来吧。”

她起身,走向墙角一个斑驳掉漆的老式木柜,打开柜门翻找着什么。我依言脱下衬衫,只穿着里面的t恤,深夜的凉意立刻贴上皮肤,让我微微打了个寒颤。她很快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粗瓷碟,碟底浅浅铺着一层银亮如霜的粉末。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好奇。

“月光。”她答得极自然,仿佛在说面粉或者盐。她将碟子小心地放在缝纫机旁,又拿起我那件破衬衫,指尖在裂口边缘轻轻抚过,动作异常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补好了,明天来取。”她的目光落回缝纫机上的旗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可以走了。

我付了钱,走出那间狭小的铺子。回望时,那点昏黄的灯火在深巷尽头,像一颗被遗忘的星。腋下裂口处被细致缝合的针脚,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那碟所谓的“月光”。

第二天清晨,我几乎是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晨曦透过蒙尘的小窗,斜斜地打在缝纫机上。我的衬衫平整地叠放在上面。我迫不及待地拿起它,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查看腋下——那道狰狞的裂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的缝合痕迹,针脚均匀得不可思议,像皮肤自然愈合的纹理。更奇妙的是,手指抚过那里时,竟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仿佛布料本身在呼吸、在熨帖我的体温。

“这…这怎么做到的?”我惊讶地抬头看向阿裳。她正低着头,给一件磨破了领口的旧夹克缝线,闻言只淡淡瞥了我一眼,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逝:“用心补,总能补好的。” 她的手指在夹克领口翻飞,针线穿梭间,那磨损的痕迹竟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悄然隐退。

自那以后,阿裳的铺子成了我加班后的必经之地。西装肘部磨出的洞,被烟灰烫出的焦痕,甚至是被甲方暴躁撕破的合同书(被她用一种奇特的、近乎透明的丝线完美“缝合”),都成了我深夜踏入那方小小天地的理由。阿裳收费低廉得近乎象征性,更多时候,她只收下我顺路带去的、巷口那家老字号的热乎桂花糕,然后默许我坐在角落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看她专注地对付那些破旧衣物。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像涓涓细流。我知道了她叫阿裳,独自守着这间小小的“补衣铺”已经很久。她的世界似乎只有这一方角落、一台老缝纫机、一柜子稀奇古怪的线料和那碟神秘的“月光粉”。每当我被工作和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喋喋不休地抱怨时,她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看看我,目光平静得像幽深的古井。她会在我抱怨甲方吹毛求疵时,轻轻说一句:“线走得急了,布就皱了。” 或者在我为项目进展焦头烂额时,淡淡提醒:“破口太大,也得一针一线来。”

一次,我带来一件被强力胶水毁掉的昂贵羊绒衫,绝望地问:“阿裳,这个…还有救吗?” 那团惨不忍睹的硬块,连我自己都觉得该直接进垃圾桶。

阿裳接过去,指尖在那僵硬的胶痕上仔细摸索了片刻,眉头少见地微微蹙起。她没说话,起身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更小的青花瓷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点带着奇异幽蓝光泽的粉末,混入那碟“月光粉”中。然后,她开始工作了。她的手指异常灵巧,针尖带着那混合的粉末,在凝固的胶痕边缘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游走。那咔哒咔哒的缝纫机声,节奏变得异常复杂而悠长,竟隐隐像某种古老的歌谣。我屏息看着,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当最后一线落定,阿裳轻轻吐出一口气,额角竟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件羊绒衫在她手中舒展开来,胶痕消失无踪,触手柔软如初,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灾难。

“天!阿裳,你简直是魔术师!”我惊叹道。

阿裳只是轻轻摇头,将羊绒衫递还给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补东西,没什么神奇的。不过是…把不该断的,连起来罢了。”她低头整理着针线盒,指尖似乎微微有些颤抖,“只是有些裂痕,费的心力,旁人看不见罢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子,她指尖流转的,绝不仅仅是针线。那平静如水的眼眸深处,仿佛沉淀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重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迫切地想了解她,想穿透她周身那层无声的迷雾。我开始刻意在铺子里逗留更久,笨拙地寻找话题。一次,我带来一盒刚出炉的、香气扑鼻的栗子糕,看着她小口品尝时眉间舒展的细微弧度,鼓起勇气问:“阿裳,你一个人…守着这铺子很久了吧?没想过离开这里,出去看看?”

阿裳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放下糕点,拿起手边一件袖口磨损得露出线头的旧工装外套,指尖习惯性地在破口处轻轻捻着,眼神却飘向了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良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像蒙尘的琴弦被拨动了一下:“看?看什么呢?”她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遥远、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倦意,“有些地方…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低头,开始穿针引线,咔哒声重新响起,却比往日更沉缓了些,“这里…就挺好。补补衣服,看看人来人往。”

“可你总得有点…特别的故事吧?”我不甘心,总觉得她那平静之下,藏着惊涛骇浪。

阿裳手中的针线停了一瞬。她抬起头,第一次极其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眸子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陈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有些故事,说出来,就成了负担。不如…让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针脚里,缝进布里。”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声音更低,近乎自语,“补得多了就知道,不是所有破洞都需要翻开来看的。盖上了,能接着用,就是圆满。”

那晚离开时,我心里沉甸甸的。她越是讳莫如深,那谜团在我心中就越发膨胀,像藤蔓缠绕。我甚至开始留意那些被修补过的衣物,在灯光下变换角度仔细端详。果然,在那些修补得完美无瑕的地方,偶尔,在某个极其刁钻的光线下,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细、极淡的金色脉络,如同皮肤下微不可察的毛细血管,一闪即逝。这绝非寻常针线能达到的效果。

日子在键盘敲击声和缝纫机的咔哒声中交替流过。我对阿裳的依赖,早已超越了那台缝纫机所能修复的衣物。她的存在,像栖霞里这盏深夜不熄的灯,成了我疲惫生活中一个温暖的锚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我心底悄然滋长。我甚至开始幻想,或许就这样,在深巷尽头,守着这一灯如豆,听着那单调又安心的咔哒声,也是不错的未来。

直到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

气象台预报的台风,以一种远超预期的狂暴姿态提前登陆。狂风像失控的巨兽在城市上空咆哮嘶吼,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一切,栖霞里瞬间成了泽国。断电了,整个区域陷入一片漆黑死寂,只有风声雨声在疯狂肆虐。

突然,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刺眼地亮起,是阿裳的号码!我的心猛地一沉。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阿裳平静的声音,而是某种尖锐、混乱、持续不断的“滋滋”声,间或夹杂着金属剧烈摩擦的刺耳噪音,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喘息。

“阿裳?阿裳你怎么了?!”我对着话筒大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回应我的,只有那愈发刺耳的噪音,然后,电话突兀地断了。

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我。没有任何犹豫,我抓起玄关的强光手电,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风雨世界。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掀翻,小巷里浑浊的积水瞬间就没过了膝盖。手电的光柱在风雨中艰难地劈开一小片晃动的视野,我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巷子尽头。那点熟悉的昏黄灯火,此刻成了我心中唯一的灯塔。

铺子的木门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我用力撞开湿滑的门板,强光手电猛地扫入黑暗的室内。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铺子中央,那台老旧的缝纫机,正在疯狂地震颤!它不再是安静的工具,而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整个铸铁机身剧烈地上下跳动,机针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地穿刺着空无一物的针板,发出震耳欲聋、令人心悸的“咔哒咔哒咔哒”声,密集如冰雹砸落!更恐怖的是,那熟悉的金属外壳上,此刻竟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不断蔓延的裂纹!刺目的、仿佛由内而外燃烧的金红色光芒,正从那些裂纹中汹涌地透射出来,将整个小小的铺子映照得一片妖异!

阿裳就倒在不远处的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残留着一抹刺眼的鲜红。她的身体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捂着心口,另一只手臂无力地向前伸出,徒劳地指向那台发狂的机器,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焦急,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她看到了我,嘴唇翕动,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彻底吞没。

“阿裳!”我嘶吼着扑过去,试图扶起她。

“别碰我!”她用尽力气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推开我的手。她挣扎着,目光死死盯住那台仿佛随时会爆炸的缝纫机,声音因剧痛而断续破碎:“…金梭…它…失控了…压制…我的灵力…被风暴冲乱了…” 她猛地又咳出一小口血,点点殷红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触目惊心,“…必须…安抚它…用…用那个碟子…月光粉…快!”

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粗瓷小碟,就滚落在墙角,里面的银白色粉末撒了大半。

机器的咆哮声更加狂暴,外壳的裂纹如同活物般迅速扩大,里面透射出的金红光芒炽烈得如同熔岩,整个机身跳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彻底崩解!

恐惧像冰水浇头,但看着阿裳嘴角的血迹和她眼中濒临极限的痛苦,一股从未有过的血勇猛地冲上头顶。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扑向墙角,抓起那个小碟。里面仅剩的薄薄一层“月光粉”,在手电光下流淌着微弱而纯净的银辉。

“怎么做?!”我冲着阿裳大吼,机器的轰鸣几乎要把我的声音撕碎。

“…撒…撒在它上面…”阿裳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快…靠近它…”

靠近那台疯狂跳动、仿佛随时会爆炸的金属怪物?我头皮发麻,牙齿都在打颤。但阿裳眼中那纯粹的痛苦和恳求,像针一样刺穿了我的犹豫。我咬紧牙关,捏紧那个小碟,一步步,顶着那令人窒息的金属咆哮和刺目的金红光芒,向那台发狂的“金梭”挪去。每一次机身的剧烈弹跳,都震得地面颤抖,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灼伤皮肤。

距离还有两三步时,那机器猛地向上一蹿,底座离地足有半尺高,又重重砸落!一块灼热的金属碎片崩裂飞溅,擦着我的耳畔呼啸而过!我甚至能闻到头发被高温燎焦的糊味。

“啊——!”恐惧让我发出一声本能的大叫,但脚步却像被钉死,没有后退。阿裳还在后面!我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碟子里那层薄薄的银粉,朝着那跳跃不休的金红色光团,奋力泼了过去!

银白色的粉末在空中扬起一道微弱的弧光,如同星河倾泻。粉末接触到那炽烈金红光芒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震耳欲聋的“咔哒”声戛然而止!

那狂暴跳动的机身,瞬间凝固在半空中!

紧接着——

“唳——!!!”

一声清越、高亢、穿金裂石般的鸣叫,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铺子里的死寂,也穿透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这声音带着一种古老而神圣的威严,直击灵魂深处!

凝固在半空的缝纫机,那布满裂纹的铸铁外壳,在刺目的金红光芒中,如同被高温熔化的蜡烛,瞬间软化、扭曲、变形!刺目的光芒猛地向内坍缩,又轰然爆发!

光芒散去。

哪里还有什么缝纫机!

一只华美得令人窒息的神鸟,正静静悬浮在离地一尺的空中!它体型并不算特别巨大,但每一根羽毛都流淌着纯粹而温暖的金红色光泽,如同熔炼的赤金,又似凝固的晚霞。长长的尾羽优雅地垂落,尾翎末端点缀着点点璀璨的、如同星屑般的银芒——正是我刚才泼洒出去的月光粉所化!它高昂着头颅,姿态尊贵而神圣,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光晕,瞬间驱散了小铺里的黑暗和阴冷。那双巨大的、燃烧着纯粹金焰的眼眸,正静静地、带着一丝审视,凝视着我。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所有的词汇和认知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神话…凤凰…活了?!

“金梭…”阿裳虚弱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哽咽传来。

那悬浮的凤凰闻声,缓缓转过头,燃烧的金眸看向地上的阿裳。那眼神中的威严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着一种深切的孺慕和哀伤。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清泉流过玉石般的轻鸣,巨大的翅膀轻轻一扇,带起一阵温暖而柔和的风,轻盈地落在了阿裳身边。它低下头,用那流光溢彩的、温热的喙,极其轻柔地蹭了蹭阿裳冰冷的脸颊。

阿裳艰难地抬起手,颤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凤凰颈侧那如火焰般温暖的羽毛。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无比温柔的笑意,目光终于转向呆若木鸡的我,声音微弱而清晰:“吓到了吧,陈默?它…就是金梭。我的…伙伴。”她喘息了一下,看着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撼中无法回神的我,眼中带着歉意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对不起…一直瞒着你。我…并非此界中人。”

窗外,狂风的嘶吼和暴雨的喧嚣,似乎被这方小天地隔绝了。铺子里,只有凤凰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光晕,以及阿裳低微而疲惫的讲述声,在寂静中流淌。

“很久很久以前了…”阿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是九天之上的织女…之一。”她微微停顿,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凤凰尾羽上一缕带着星芒的羽毛,“我们织的是云霞,是星辰的光,是天地间流转的灵韵…为诸天仙神裁衣,为日月山河增色。那才是真正的‘天衣无缝’。”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这陋室的屋顶,看到了无尽遥远的往昔。“那时的日子…纯粹得如同初雪。直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楚,“直到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我…爱上了一个凡人。”

“仙凡之别,如同天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苍凉,“天庭震怒。为了保他一世平安顺遂,我自愿…领受重罚。仙骨被强行剥离大半,神力十不存一。连同一直伴我织锦的灵禽金梭,一起被贬谪凡尘…永世不得归返。”

她艰难地喘息着,凤凰金梭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用头轻轻拱着她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慰藉。

“金梭的本体被封印在这具凡铁躯壳之中,我的神力也残破不堪,只能勉强维持它的封印,并汲取这凡间微薄的月华之力,化作修补之力。”她苦笑着,指了指墙角那个粗瓷碟,“它只能修补凡物,且需耗费我残存的心力。至于金梭…凡尘浊气太重,若无我灵力时刻压制疏导,它体内残存的仙灵之力便会如沸水般失控反噬…就像今夜这场风暴,引动了天地间紊乱的暴烈之气,彻底冲垮了我勉力维持的平衡…”她又咳了一下,脸色更加灰败。

“所以…你一直在这里…用修补衣服…来…”我喉咙发紧,后面的话说不出口。用修补凡人的破衣烂衫,来维系这漫长无望的放逐?这巨大的落差和牺牲,让我胸口堵得发慌。

“是赎罪,也是…习惯了吧。”阿裳的目光扫过铺子里堆积的旧衣,又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心疼,“看着一件件破损的东西,在自己手中重新变得完整,哪怕只是表面…心里,也会好过一点点。”她轻轻抚摸着金梭温暖的羽毛,“况且,金梭也需要这月华之力维系封印。只是…今夜之后,我的灵力已彻底耗尽,再无法压制它,也…无法再留在这里了。”

“你要走?!”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封印已破,金梭真身显现,此地的气息再也无法隐藏。”阿裳挣扎着想坐起来,金梭立刻俯下身子,用温暖的翅膀轻轻托住她的后背。“天条森严,哪怕我已如此…被发现私自滞留凡间,尤其是金梭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她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恐惧,那是对某种至高规则的敬畏,“不仅是我和金梭会彻底湮灭…恐怕…这附近的一切生灵,都会被波及…抹去痕迹。”

这冷酷的宣判,像一把冰锥刺进我的心脏。外面的风雨声似乎瞬间变得遥远模糊,铺子里只剩下凤凰身上温暖的光晕,和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绝望在弥漫。

“那…你们能去哪里?”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阿裳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被暴雨笼罩的黑暗:“天地之大,总有…暂时容身之处吧。躲藏,本就是这千万年来…我唯一擅长的事了。”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更让人难受。她吃力地抬起手,伸向我:“陈默…谢谢你。谢谢你这些日子的…桂花糕,还有…刚才…救了我和金梭。”她的指尖冰凉。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那冰凉纤细的手指在我掌心微微颤抖着。

“对不起…”她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歉意和深深的遗憾,“终究…是我连累了你,让你看到这些…不该看的。忘了吧…就当栖霞里的阿裳,只是一个…手艺还不错的补衣匠,搬走了。”

忘掉?忘掉这深夜的灯火,忘掉那细密的针脚,忘掉她平静话语下的智慧,忘掉这照亮绝望的凤凰,忘掉眼前这个为了爱被放逐千万年的灵魂?怎么可能!

“不!阿裳,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挽留?我能给她什么庇护?对抗那森严的天条?这念头本身就显得无比荒谬可笑。

金梭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鸣叫,仿佛在催促。它巨大的、燃烧着金焰的眼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带着感激,也带着诀别的意味。它轻轻展开那流光溢彩的华美羽翼,小心翼翼地将阿裳护拢在温暖的羽翼之下。

阿裳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闭上眼,将脸轻轻埋进金梭温暖如火的颈羽中,低语道:“金梭…我们…走吧。”

“唳——!”

一声清越的凤鸣再次响起,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金梭周身爆发出无比璀璨、却并不刺眼的金红色光芒!那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铺子,温暖得如同春日最和煦的朝阳。光芒中,巨大的凤凰身影变得有些模糊、透明。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这强光。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骤然向内收缩、熄灭。

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我掉在地上的强光手电,还忠诚地亮着一束光柱,孤零零地照射着铺子中央那片空荡荡的地面。

缝纫机不见了。

阿裳不见了。

凤凰金梭也不见了。

仿佛刚才那震撼灵魂的一幕,那生死相依的诀别,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混合着淡淡的、如同新织锦缎般的奇异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铺子外,台风的怒吼和暴雨的冲刷声,毫无阻碍地涌了进来,冰冷而真实。

我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手电的光柱落在我脚边,照亮了刚才阿裳倒下的地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根羽毛。

不是幻觉。

它大约半尺长,通体流淌着纯粹的金红光泽,如同凝固的熔金,又似夕阳最深处提炼出的一抹霞光。羽杆温润如玉,蕴含着内敛的力量。羽片轻薄如无物,边缘闪烁着极其细碎、如同星尘般的银芒。指尖触及,一股温润而坚韧的暖意便顺着皮肤蔓延开来,瞬间驱散了周遭风雨带来的寒意,也奇迹般地抚平了我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悸和沉痛。

我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拾起它。这温暖而坚韧的触感,是阿裳存在过的唯一凭证,是那个金红色神话降临凡间又消逝的最后印记。我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一点温暖,留住那个在深巷尽头为我缝补过狼狈与绝望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冰冷的公寓,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那根金红色的凤凰羽毛被我放在书桌上最醒目的位置,在台灯下静静流淌着内敛而神圣的光华。

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屏保程序开始自动切换图片。一张张风景划过,雪山、大海、森林…突然,一张新的图片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

那是一片无垠的、深邃璀璨的星空。星云的漩涡壮丽得令人窒息。在这片宇宙画布的前景,一只巨大而华美的金色凤凰正优雅地舒展着羽翼,向着星空深处翱翔!它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燃烧着温暖的生命之光,长长的尾羽拖曳出绚烂的光带,仿佛将整个宇宙的辉煌都披在了身上。

而在那凤凰宽阔而安稳的背上,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纤细身影,正侧身坐着,微微回头凝望。她的面容在星辉下有些模糊,但那沉静的姿态,那回眸间流露出的平静与释然…是阿裳!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我猛地扑到电脑前,死死盯着那张图片,心脏狂跳如擂鼓。是巧合?是某个天文爱好者拍到的奇幻景象?还是…阿裳和金梭跨越了无法想象的时空,传递给我的一个信号?

我颤抖着移动鼠标,试图查看这张图片的来源信息。然而,屏幕上只显示着最简单的文件名,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AS_StarRiver.jpg**。

“阿裳…”我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上那个渺小却清晰的身影,拂过那只展翅星河的华美凤凰。冰冷的屏幕无法传递丝毫温度。我猛地转头,看向书桌上那根静静躺着的、流淌着温润暖意的凤凰羽毛。

窗外,台风过境后的城市,一片狼藉,却也透出一种被彻底清洗后的、湿漉漉的宁静。风还在吹,却已不再狂暴,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

我拿起那根羽毛,感受着掌心那份独特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温暖。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芽,在心底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悄然萌生: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当我的足迹足够丈量这个世界的辽阔,当我的目光能够穿透更遥远的星河…我会再次遇见她。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转角,在星光的尽头,或在人海的微澜里。那时,我会把这根珍藏的羽毛递还给她,如同归还一个沉默的信物。

“阿裳,”我会对她说,“你看,我一直留着呢。还有…我找到你了。”

这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瞬间填满了心中那巨大的、被骤然撕裂的空洞。它带来一种奇异的笃定,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念。这信念支撑着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雨后微凉湿润的空气涌了进来。我握紧了手中那根温暖的凤凰羽毛,将它轻轻贴在胸口。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正在疾风的推动下快速散开,被暴雨洗刷过的墨蓝天幕上,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正努力地穿透稀薄的云隙,将清冷而坚定的光芒,洒向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洗礼的城市。

夜还长,但星光已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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