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命运说:先把自己修好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听见虚空传来叹息:
>“不能把现在的你给他——你接不住。”
>我醉醺醺摔了酒瓶:“日落西山你不陪,东山再起你是谁!”
>那声音却沉默着,看我继续腐烂。
>直到某天,我无意识戒了烟酒开始晨跑。
>转角遇见他时,我手里正拿着新鲜豆浆。
>后来急诊科医生男友翻我病历:
>“半年前你酒精中毒,是我抢救的。”
>他指尖划过我苍白的旧照片:
>“那时的你,眼里没有想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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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生日那天,世界没给我蛋糕,只给了我一片死寂。
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霓虹,红的、绿的、蓝的,光怪陆离地涂抹在廉价出租屋油腻的玻璃上,又冷冷地反射回来,照亮我眼前这片狼藉。桌上堆满了空啤酒罐,像一堆扭曲的银色尸体,旁边是几个敞口的廉价白酒瓶子,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烟灰缸早就溢了出来,烟蒂和灰烬洒了一桌子,甚至掉落在啃了一半的冷炸鸡块上。空气浑浊得让人窒息,混杂着隔夜食物、酒精和浓重烟味的腐朽气息。
我瘫在吱呀作响的旧电脑椅上,椅子承受不住重量,向后仰着一个危险的角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火烧火燎的难受,喉咙里堵着酸涩的呕吐感。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是某个招聘网站千篇一律的页面,一行刺目的“期望薪资”孤零零地停在输入框里:1000。旁边一行小小的灰色提示:“该岗位平均薪资为6500元”。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
三十岁了。事业?一片荒芜,月薪一千块,糊口都勉强。爱情?那玩意儿太奢侈,像橱窗里挂着的华服,看看就好,穿在身上?想都没想过。家庭?呵。朋友?大概都散落在天涯,各自有各自要奔的前程,谁还记得我这个烂在泥里的废物?
活着?没意思。死了?好像也没那么迫切的愿望。就这么耗着吧,像墙角那摊扫不掉的污渍,存在,但毫无意义。
就在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1000”,意识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麻痹下又一次开始沉向混沌的深渊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那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它直接、冰冷、清晰地响彻在我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悲悯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麻木的神经。
“不能把他给现在的你。”
我猛地一激灵,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谁?幻听?熬夜熬太狠了?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我是否“接收”到了。接着,更清晰、更沉重地响起:
“你接不住。”
“什么玩意儿?!”我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吼声,像被踩了尾巴的困兽。混沌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搅得一片混乱,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我摇摇晃晃地撑住油腻的桌沿,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面条。
那声音没有回答我的质问,它自顾自地继续,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
“太不爱惜自己了。”
“怕你承受不住,怕你自己胡思乱想内耗,把他给吓走、吓跑。”
“所以我希望…”
“希望个屁!” 一股被看穿、被审判、被彻底否定的暴怒猛地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抓起手边一个半空的啤酒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对面布满水渍和油点的墙壁!
“砰——哗啦!”
铝罐变形,残余的酒液和泡沫溅射开来,在墙上留下肮脏的痕迹,滴滴答答往下流。
“日落西山你不陪!”我喘着粗气,眼睛赤红,指着那面被弄脏的墙,仿佛那就是那个虚无声音的化身,声音因为激动和醉意而尖锐扭曲,“东山再起你是谁?!啊?!”
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出来。我撑着桌子,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抖,死死瞪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那片污渍。
“我那么难受!那么痛苦的时候!”我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他在哪儿?!拉我一把啊!救我啊!哪怕说句人话鼓励鼓励我啊!人呢?!死哪儿去了?!”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我那么渴望过一双手,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句“别怕,有我在”。在最深的泥潭里挣扎的时候,但凡有一点点光,一点点力量……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片冰冷的、散发着腐臭的黑暗。
“等我他妈的真…真变好了…变起来了…”我喘着粗气,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和彻骨的冰冷,“有他没他…有、个、屁、用!”
“锦上添花…谁稀罕?”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老子要的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你懂不懂?!”
吼完了,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啤酒液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那声音,消失了。如同它突兀地出现一样,又突兀地沉寂下去。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一片死寂,和满室令人作呕的狼藉证明我刚才的疯狂不是幻觉。
是梦?是熬夜太久精神分裂的臆想?还是哪个无聊的神明或者系统抽空来耍我?
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那点被酒精短暂点燃的愤怒和力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巨大的空虚和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我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布娃娃,颓然地、重重地跌坐回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椅子里。
三十岁。一千块的月薪。没有爱情。没有希望。像一摊烂泥。
行吧。
爱谁谁。
我摸索着,从桌角的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哒了好几下才点燃。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冲进肺里,带来一阵熟悉的、近乎自虐的眩晕和麻痹。烟灰簌簌地落在桌面的油渍上。目光扫过桌上吃剩的冷炸鸡,胃里又是一阵抽搐。我扯过袋子,抓起一块冰冷的、裹着厚重面衣的鸡肉,机械地塞进嘴里,油腻的滋味混合着烟草的苦涩,令人作呕,却又麻木地咀嚼着。
熬夜?通宵?暴饮暴食?抽烟酗酒?
无所谓了。
活着,就活。没意思透了,那就没意思着。死了更好?但好像也没那个勇气和执行力去主动寻死。
就这样吧。像一株长在阴暗角落的菌类,不需要阳光,靠着腐烂的养分也能苟延残喘。那些曾经写在笔记本上、贴在墙头、信誓旦旦的计划和目标?全是狗屁。一个响亮的,带着烟味和酒气的嗝涌了上来。计划?目标?呵,不如眼前这口烟,这口酒,这口冰冷的炸鸡来得实在。
日子,就在这种黏稠的、散发着腐败甜腥的泥沼状态里,一天天滑过去。像坏掉的钟表指针,看似在动,实则永远停留在绝望的刻度。
改变?那是个太过奢侈和遥远的词。我甚至没有“想要改变”的念头。我只是在“活着”,以一种最低能耗、最不费力的方式,在名为“存在”的底线上蠕动。
直到某一天,一个同样黏腻沉闷的下午。
前一晚又熬了个通宵,打游戏还是看无聊的综艺?记不清了。只记得天亮时才昏昏沉沉倒在床上,窗帘紧闭,房间里一片昏暗。醒来时,头痛欲裂,喉咙干得像着了火,胃里空空荡荡,却翻搅着恶心。窗外似乎有微弱的阳光试图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
我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去够床头柜上的烟盒和水杯。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杯壁,里面是隔夜的、带着铁锈味的水。我皱着眉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随即被更强烈的恶心感取代。
就在这混沌的、带着宿醉晕眩的清醒边缘,一种奇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不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系统提示音。甚至不是任何清晰的想法。
是一种纯粹生理上的、毫无理由的 厌倦 。
对指尖残留的烟味感到厌倦。对嘴里隔夜水的铁锈味感到厌倦。对胃里空荡荡却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到厌倦。对这片昏暗、浑浊、散发着霉味和隔夜外卖气味的空气感到厌倦。
厌倦得骨头缝里都透出酸软。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像微弱却执拗的电流,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猛地掀开身上发粘的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凉、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没有思考,没有计划,身体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我走向窗边,动作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粗暴,“唰啦”一声,用力扯开了那厚重的、隔绝了所有光线的窗帘。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金灿灿的暖意,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瞬间充满了这个昏暗了不知多久的角落。光线如此强烈,刺得我眼睛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却在指缝间贪婪地看着那些在光束里飞舞的细小尘埃。
阳光的温度落在裸露的手臂皮肤上,暖洋洋的。一种奇异的、微小的震颤,仿佛来自灵魂深处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这被阳光灌满的、尘埃飞舞的瞬间,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自然而然地浮了上来,清晰得不容置疑:
出去。走到光里去。
没有“为了健康”,没有“为了改变”,没有那些宏大而空洞的目标。仅仅是因为,这浑浊的空气和指尖残留的烟味,让我 烦透了。 。
烦透了。
我甚至没换下那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天、领口都发黄变形的旧t恤和宽松睡裤。趿拉着那双快磨平底的人字拖,像个游魂一样,被那股纯粹的“烦透了”的冲动推着,打开了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
外面世界的空气带着初春微凉的、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猛地灌入我的鼻腔,冲淡了屋里那令人作呕的浑浊。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脸上、身上,暖意融融,驱散了骨髓里沉积的阴冷。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站在楼道口,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小区里熟悉的、却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景象——遛狗的老人,放学追逐打闹的孩子,推着婴儿车走过的年轻妈妈……
脚步是自己迈出去的。沿着小区坑洼的水泥路,漫无目的。脑子是空的,没有思考,只有身体在感受:风吹在脸上微凉的感觉,阳光晒在手臂上的暖意,脚下拖鞋踩过枯叶发出的轻微碎裂声。
一圈,又一圈。脚步从最初的沉重拖沓,到后来似乎轻快了一点点。肺叶贪婪地扩张,吸入越来越多的、带着青草和泥土味道的清新空气,将那些淤积的烟味和浊气一点点挤压出去。
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只是走。仅仅是因为,待在屋里, 烦透了 。
这种“烦透了”的感觉,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一旦破土,便再也压不住。它开始蔓延,侵入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又是习惯性地熬着。手指无意识地去摸烟盒,空的。烦躁瞬间涌上来。冲下楼,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在夜色里亮得刺眼。走到门口,玻璃门映出我苍白浮肿的脸,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被人揍了两拳。里面飘出关东煮的香气,旁边货架上摆着花花绿绿的香烟。
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那包常抽的、廉价香烟的塑料包装时,白天在小区里走圈时那种肺叶舒张的、呼吸顺畅的感觉,无比清晰地回放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没来由的 厌烦 猛地顶了上来。对那呛人的烟味,对每次抽完喉咙里黏腻的感觉,对玻璃上那张憔悴的脸……烦透了。
我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转身走向冷柜,抓了一瓶矿泉水,冰凉的感觉透过掌心。结账,出门。拧开瓶盖,狠狠灌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喉咙,冲淡了那股抓心挠肝的烟瘾。深夜的风吹过,带着凉意,但呼吸是前所未有的顺畅。
烟,好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不想抽了。
酒瘾来得更凶猛些。某个情绪低落到谷底的周末晚上,巨大的空虚感像黑洞一样吞噬着我。冰箱里还有上次没喝完的半打啤酒。我走过去,拉开冰箱门,冷气扑面。指尖碰到冰凉的易拉罐罐身。
就在那一刹那,无数个宿醉后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对着马桶呕吐的狼狈画面,如同快进的电影胶片,疯狂地在脑子里闪回。那种胆汁都快吐出来的灼烧感,那种天旋地转、生不如死的眩晕感……
一股剧烈的生理性厌恶,排山倒海般袭来。
烦透了!
我“嘭”地一声甩上冰箱门,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出租屋里回荡。那半打啤酒被彻底遗忘在冰冷的黑暗里。
熬夜似乎也渐渐变得难以忍受。当身体习惯了白天行走带来的疲惫感,当肺部习惯了没有尼古丁的洁净空气,当胃不再被酒精反复灼烧,它在夜晚会发出明确的信号——困倦,真实的、纯粹的困倦。不再是那种酒精麻痹后的昏迷,而是身体渴望休息的自然需求。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意识会渐渐沉入一种久违的、平静的黑暗。再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色,竟然不再是浓稠的黑夜,而是泛着鱼肚白的黎明。
这些改变,悄无声息,毫无计划。它们发生在我发呆望着窗外流云的时候,发生在我漫无目的在超市货架间游荡的时候,发生在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真他妈难受”的时候。没有励志的口号,没有宏伟的蓝图。仅仅是因为,那些曾经赖以麻痹自己的东西,那些腐烂的生活方式,变得如此让人 难以忍受 。
改变,原来不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它只是无数个微小的“受不了了”,堆积起来的转身。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泥沙的河,缓慢,却不容抗拒地向前流淌。当我某天清晨,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唤醒,发现自己竟然在闹钟响起前就自然睁开眼,并且感觉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时,才惊觉,距离那个被神秘声音审判的三十岁生日,竟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镜子里的人,依然肥腻,但那种长期熬夜酗酒带来的浮肿和灰败气色褪去了不少。眼下的乌青淡得像一层薄薄的阴影,皮肤似乎也透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光泽。更重要的是眼神,不再是死水一潭的麻木,里面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在闪动,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寻。
工作?还是那份月薪一千块的鸡肋。但心态似乎不一样了。不再觉得它是对我整个人生的终极宣判。一种模糊的念头在滋生:也许,可以试试看别的?这念头还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但至少,它存在了。
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六清晨。昨晚睡得很好,不到十一点就困得不行了。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空气里有种清新的味道。身体像是自己有了记忆,习惯性地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运动服——半年前开始瞎走时胡乱买的,现在已经合身多了,不再紧紧地贴在身上。
推开门,初夏早晨微凉的空气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脚步自然而然地加快了一些,从最初的散步,到后来无意识地变成慢跑。小区里很安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心跳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节奏感。
跑完几圈,微微有些气喘,但全身的毛孔都舒畅地张开。小区门口那家熟悉的早餐店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香气四溢。我走进去,要了一杯滚烫的现磨豆浆。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大叔,笑着递给我:“小姑娘,气色好多了嘛!”
我愣了一下,接过那杯用厚实纸杯装着的豆浆,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手心,浓郁的豆香钻入鼻腔。付钱,道谢。走出店门,站在清晨明亮干净的阳光里,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杯乳白色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平静和满足感,像温热的泉水,缓缓地从心底某个角落涌出来,浸润了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
“小心!”
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带着一丝急促,在身侧响起。
我下意识地循声转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外套的男人,正从小区转角快步走来。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晨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前的地上,带着一丝善意的提醒。
我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下移——刚才光顾着看豆浆,没注意脚下松动的地砖,前脚掌已经踩在了边缘翘起的地方,重心有点不稳。
“呃,谢谢!”我赶紧稳住身体,有些窘迫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是温润的深棕色,眼神清澈明亮,像蓄着一泓沉静的湖水。此刻,那湖水里映着晨光,也清晰地映出了我有些慌乱、微微出汗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温和的关切。
他对我笑了笑,唇角扬起一个很浅却让人如沐春风的弧度,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不客气,走路要当心。”声音清朗悦耳,像初春融化的溪水。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和的视线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我握着豆浆杯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心跳,在平稳的慢跑节奏后,突兀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陌生的、加速的节拍重重敲击起来。
他并没有多停留,只是礼貌地微微颔首,便迈开长腿,继续朝小区里走去。步履从容,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挺拔而干净。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杯温热的豆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目光扫过时的奇异触感。一股微弱的电流感,顺着被他视线触碰过的皮肤,悄然蔓延。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极淡的、像是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清爽气息。
豆浆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声音,那个在三十岁生日如同诅咒般响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冰冷地划过脑海:
“不能把现在的你给他——你接不住。”
心脏猛地一缩。
是他吗?
这个念头荒谬又强烈。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温热的纸杯,滚烫的豆浆几乎要溢出来。刚才那短暂的对视,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睛……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后来的一切,快得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
那场意外的清晨邂逅后,我竟然又在小区里“偶遇”了他几次。有时是在跑步时擦肩而过,有时是在早餐店排队。他叫周予安,是市立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他的笑容温和,谈吐得体,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让人安心的沉稳。他像一缕清风,自然而然地吹进了我沉寂许久的生活。
他主动加了我的微信,话题从小区里的流浪猫,聊到附近哪家早餐店的油条最酥脆,再慢慢延伸到彼此的工作和生活。他得知我在一家小公司做着一份毫无前途的文员工作,月薪微薄,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他只是温和地说:“慢慢来,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能投入热情的事情很重要。”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鼓励。那份模糊的“试试看别的”念头,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开始变得清晰、有力。我开始投简历,不再局限于那些“月薪一千”的选项,开始正视自己荒废已久的专业能力。过程依旧磕磕绊绊,被拒绝是常态。但每一次沮丧时,想到他沉静的眼睛,想到他说“慢慢来”,那股泄掉的气似乎又能重新聚拢一点。
终于,一家成立不久但很有活力的文创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岗位是内容策划助理,月薪……我盯着邮件里那个数字,心脏狂跳——五千!整整翻了五倍!虽然比起平均薪资依旧不高,但这对我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是一道划破沉沉阴霾的光!
面试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推开那家明亮、充满设计感的公司玻璃门时,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名为“机会”的新鲜味道。
面试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当hR微笑着伸出手说“欢迎加入”时,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胸腔里炸开,几乎让我眩晕。走出写字楼,初夏的阳光灿烂得晃眼。我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为“周医生”的对话框。
“我拿到offer了!!”手指飞快地敲击屏幕,后面跟了一连串感叹号和一个激动到模糊的表情包。
消息几乎是秒回。
「恭喜!!!」后面是一个大大的、咧嘴笑的太阳表情。
紧接着又一条:「晚上必须庆祝!想吃什么?我请客!」
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看到他温暖的笑容。握着手机,站在喧嚣的街头,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暖得让人想落泪。新工作,新生活,还有一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
这一刻,世界明亮得不可思议。
我们约在一家氛围很好的小餐馆。灯光温暖,食物飘香。周予安坐在我对面,穿着简单的浅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笑着举起玻璃杯,里面是清亮的柠檬水:“祝贺你,新的开始!”
“谢谢!”我碰了碰他的杯子,清脆的声响悦耳动听。喜悦和一点点羞涩让我的脸颊微微发烫。我忍不住分享面试时的细节,说到hR最后点头时,声音都带着雀跃的尾音。
他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而温和,偶尔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意。那笑容像有魔力,让我放松下来,甚至开始笨拙地讲述自己过去那份“月薪一千”工作的琐碎和无奈。
“其实…以前真的挺糟糕的。”借着一点微醺般的轻松氛围,我鼓起勇气,声音轻了下来,带着点自嘲,“熬夜、抽烟、喝酒…浑浑噩噩的,像个行尸走肉。”
周予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那双温润的棕色眼眸里,关切更深了。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现在都好了?身体没落下什么毛病吧?烟酒戒断反应难受吗?”语气是医生特有的、带着职业习惯的关切。
“嗯,都戒了。”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突然有一天,觉得那些东西…特别烦,烦透了,就不想要了。身体…好像还好?”我其实也不太确定,那段混乱的日子,身体发出过无数次抗议,都被我粗暴地忽略了。
周予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深蓝色封面的ipad。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滑动解锁,点开了一个图标简洁的医疗App。
“介意吗?”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坦诚,“我是说,查一下你过去的就诊记录?纯属医生职业病,想看看你那段‘糟糕’时期有没有在急诊给我们添麻烦。”他开了个轻松的玩笑,试图缓解气氛,但眼神里的认真却不容忽视。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急诊?那段日子,好像确实因为胃痛、低血糖或者纯粹醉得不省人事,被邻居叫过救护车?记忆很模糊,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
“呃…好。”我点了点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桌布的一角。
周予安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输入。餐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邻桌的谈笑声隐约传来。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看着他的侧脸,他微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严肃,完全进入了医生的角色。
几秒钟后,他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他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一直紧张盯着他的我,捕捉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关切,而是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后怕,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心疼,还有一种……恍然大悟的了然。
他沉默着,将ipad的屏幕轻轻转向我。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电子病历的详细页面。患者姓名:我的名字。就诊时间:半年前,一个冰冷的、精确到分钟的日期——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过去不到一周。就诊科室:急诊内科。诊断一栏,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
急性酒精中毒(重度)
电解质紊乱
低血糖休克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意识模糊,躁动,生命体征一度不稳。
下面附着几张检查单的扫描件。其中一张,是抢救时护士匆忙拍下的患者照片——大概是用于身份核对或者记录生命体征状态。
照片是俯拍的视角,惨白刺眼的急救灯光下,我躺在急诊室那张冰冷的、铺着蓝色无菌单的抢救床上。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空洞地望着上方惨白的天花板,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死寂。
那不是我。那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正在腐烂的空壳。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指尖冰凉,捏着桌布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半年前那地狱般的感受——剧烈的头痛,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天旋地转的眩晕,还有意识沉沦前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如同潮水般凶猛地倒灌回来,几乎将我溺毙。
原来……我曾经离死亡那么近。原来,那个声音所说的“接不住”,是如此具象的、濒临崩溃的生命形态。
周予安伸出手,温热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ipad屏幕上那张照片里我的脸颊位置。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迟来的痛惜。
“那天……”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回忆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我值的夜班。”
他的指尖停留在照片上我那空洞涣散、毫无生气的眼睛旁边,轻轻点了点。
“我见过很多病人,”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开,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那双温润的棕色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温柔,“但那天,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时,看着你这双眼睛……”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地落下:
“里面,没有光。”
“没有一丝一毫,想活下去的光。”
餐馆温暖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握着ipad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骤然失血的、震惊的脸。
没有光。
他指尖停留的地方,屏幕里那个濒死的我,眼神空洞得像废弃的矿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瞬间冻结了我因新工作和眼前人而雀跃的心。半年前那场被酒精彻底淹没的生日,记忆只剩下碎片——剧烈的呕吐,天花板刺目的旋转,邻居惊恐的尖叫……原来死亡真的真的离得那么那么近。
周予安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把你从洗胃机推下来,挂上补液的时候,你的心率一直不稳,像随时会断掉的弦。”他收回触碰屏幕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蜷缩了一下,“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对自己这么狠?”
他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刚刚愈合的、薄如蝉翼的表皮。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腐烂日子——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蒂,冰箱里永远冰镇的廉价啤酒,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无声流泪的绝望——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酒精的酸腐气息,猛地反扑回来。
懊悔,迟来的、尖锐的懊悔,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心脏。
如果……如果早一点呢?
如果早一点厌倦那满屋的狼藉,早一点推开那扇隔绝阳光的破门,早一点对尼古丁和酒精感到“烦透了”……是不是,那个在急诊室里冰冷抢救台上、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的我,就能早一点被此刻窗外温暖的晚风拥抱?
是不是,眼前这个带着消毒水清爽气息、眼神温和包容的男人,就能更早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在我坠落到最深的谷底之前,轻轻拉住我的手?
时间无法倒流。那个烂在泥泞里的三十岁,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自己,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永远刻在了过往的日历上。即使被新生的皮肉覆盖,它依然存在,提醒着曾经的不堪。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周予安关切的脸变得模糊。我狼狈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甲陷进木头里,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压下喉咙里汹涌的哽咽。
“对不起…”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地从齿缝里挤出来,“让你…看到那样的我…”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覆在了我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而稳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
“不是你的错。”周予安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没有人天生就该活在黑暗里。”
他微微用力,将我的手包裹进他宽厚的掌心,那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一点点融化着我指尖的冰凉。
“重要的是,”他的目光锁住我低垂的、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你把自己拉出来了。”
“在你最绝望、最看不到光的时候,”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和温柔,“是你自己,选择了推开那扇门。”
“是你自己,选择了不再忍受。”
“是你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把光找了回来。”
他的话语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我因懊悔而干涸龟裂的心田。是啊,那个声音只是冰冷的旁观者。那个在急诊室里濒死的躯壳,是过去的我。而最终,在无人拉拔的绝境里,凭着那一股“烦透了”的本能,挣扎着爬出泥潭的,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在废墟里,重新点燃了那一点微弱的光。
周予安的手温暖而坚定地包裹着我的,像一座稳固的桥,连接着过去那个满身泥泞的我,和此刻这个坐在他对面、终于迎来一丝新生的我。
“所以,”他唇角重新扬起那抹令人心安的弧度,眼神明亮如星,“现在,准备好拥抱你的光了吗?沈…?”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我抬起头,迎上他温暖的目光,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终于也努力地、一点点地弯起了嘴角。
“贺优。”我轻声说,声音带着鼻音,却无比清晰,“我叫贺优。”
过去的沈糖或许已经死在了急诊室的抢救台上。活下来的,是贺优。一个亲手从废墟里爬出来,终于有勇气报出自己真名的贺优。
周予安眼中笑意更深,像是早已了然。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某种郑重的仪式。
“那么,贺优,”他凝视着我,声音温柔而郑重,“恭喜你,重获新生。”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温暖的星河。餐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食物的香气氤氲着人间烟火。
新工作,新生活,新的名字。
还有,眼前这个像阳光一样,终于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男人。
过去那个烂在泥里的三十岁,像一张被撕下的、泛黄发霉的旧日历。它真实存在过,带着无法磨灭的痕迹和教训。懊悔或许还会在某个深夜悄然袭来。
但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新生活的画卷正在眼前缓缓展开。那颗被自己亲手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微弱火种,正被新的燃料——工作、希望、还有一份温暖的感情——小心地呵护着,燃烧得越来越明亮。
我回握住周予安温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涌上,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新生的力量。
“嗯,”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新生快乐。”
路还长,光正好。这一次,我会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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