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大漠深处特有的粗粝沙尘，刀子般刮过肃州行辕低矮的土墙。
檐下悬挂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昏黄的光晕撕扯着浓稠的黑暗，在斑驳的泥墙上投下扭曲变幻的鬼影。
左宗棠瘦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孤峭地映在墙上，仿佛一株扎根于贫瘠戈壁的胡杨，任凭风沙摧折，兀自挺立。
案头一盏油灯，灯芯被刻意拨得很短，吝啬地吐着豆大的微光，勉强照亮摊在他面前那份关于伊犁河谷军报的墨字。
字迹如同被冰水浸透，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森森寒意——沙俄骑兵，正沿着伊犁河谷无声推进，如同潜伏于暗处的狼群，利爪已悄然按在了大清西北的咽喉之上。
“大帅，”亲兵统领王德榜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罗刹鬼的骑兵营盘，最近处，离咱们伊犁驻防的卡伦哨所，不足十里了。探马回报，他们日日操演，马刀雪亮，杀气腾腾。”
左宗棠搁下军报，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枯井，幽深得不见底，唯有一簇冰冷的火焰在井底无声燃烧。
他缓缓抬眼，目光投向案头另一份血迹斑斑的急报——那是来自前敌统帅刘锦棠的飞骑传书。
薄薄的纸页上，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北疆初冬的寒气与肃杀：“北疆残敌，肃清已毕。
各部粮秣、军械、火药，皆已齐备。南疆门户洞开，只待大帅号令，即可挥师直捣喀什噶尔！”
南北两线，冰与火交织，重压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翌日，肃州城简陋的驿馆里，气氛诡异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沙俄驻伊犁领事彼罗夫斯基端坐在客位上，挺括的军服一丝不苟，胸前几枚冰冷的勋章在驿馆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冷光。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那只粗瓷茶杯，杯沿上还沾着西北粗茶特有的褐黄茶渍。
他呷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放下杯子，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优雅与傲慢。
“总督阁下，”彼罗夫斯基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口带着浓重卷舌音的官话开了腔，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冰凌。
“我代表帝国政府，再次向您表达我们对新疆，尤其是伊犁地区局势的深切忧虑。”
他的蓝眼睛直视着左宗棠，试图从那布满风霜的脸上捕捉一丝动摇。
“贵国军队在北疆的行动，已经极大地破坏了该地区的稳定。我们恳请您，约束您的部下，特别是刘锦棠将军的部队，立刻停止南进的步伐。任何向伊犁方向的不当举动，都将被视为对帝国利益的严重挑衅，帝国政府……将不得不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予以回应。”
“一切必要的手段”几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缓慢，如同重锤敲打在生铁上，在简陋的驿馆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他身后的两名随从军官，如同雕塑般笔直站立，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黄铜镶饰的华丽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帐内每一个角落。
左宗棠端坐在主位上，脊背挺直如松，瘦削的面颊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块历经千年风霜的戈壁岩壁。
他身后侍立的王德榜，虎目圆睁，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劈碎眼前这傲慢的威胁。
“领事阁下，”左宗棠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石般的质地。
“新疆，乃我大清疆土，一寸山河一寸血。伊犁，更是我大清不可分割之国土。何来‘不当举动’之说？”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浑浊的茶汤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至于约束部下……我大清将士，职责所在，便是廓清寰宇，收复失地，涤荡妖氛！岂有因外邦恫吓，便裹足不前之理？”
彼罗夫斯基脸上那层虚伪的礼貌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总督阁下！请正视现实！贵国此刻内忧外患，国力维艰。帝国在伊犁的军事存在，是维持秩序、保护侨民的需要！您执意用兵南疆，逼近伊犁，只会将局势推向不可挽回的深渊！帝国……”
“领事阁下！”左宗棠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钢刀划破空气。
他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力量，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身旁的榆木小几上！
“啪嚓！”
一声脆响，震彻驿馆！那粗糙的小几如何承受得住这含怒一击？桌面应声碎裂，木屑四溅！
几上那两杯残茶连同粗瓷茶盏，被这沛然巨力掀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两道狼狈的弧线，狠狠砸在夯实的泥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四处迸溅，几滴浑浊的茶水甚至溅到了彼罗夫斯基锃亮的皮靴上。
驿馆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粗瓷碎片在地上滚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彼罗夫斯基和他随从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王德榜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左宗棠霍然起身！他身量本不高，此刻却仿佛一座积蓄了万年怒火的山岳，轰然拔地而起。
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挺立如标枪，破旧的官袍下，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彼罗夫斯基刻意营造的傲慢气场。
他双目如电，直刺彼罗夫斯基那张因惊愕和羞怒而微微扭曲的脸，每一个字都如同从滚烫的熔炉中锤打而出，带着灼人的火星，铿锵砸落：
“伊犁，乃林文忠公（林则徐）昔日呕心沥血、兴修水利、抚定回疆之地！林公润泽所及，草木皆感其恩！此乃我大清血脉相连之故土！尔等窃据之心，路人皆知！今日，左某就以此言相告——”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那带着湖南乡音的官话，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驿馆里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林公润泽之地，必须归还大清！纵有千难万险，纵使刀山火海，我左季高，亦必率我大清将士，复此山河！寸土，必争！片瓦，必收！”
“送客！”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雹砸落。王德榜猛地向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如炬，沉声喝道：“领事大人，请！”
彼罗夫斯基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那双蓝眼睛里交织着震惊、羞愤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左宗棠，仿佛要将这个干瘦老头的身影刻进骨髓里。
僵持了几息，他终于猛地一跺脚，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总督阁下，我们走着瞧！”
说罢，带着同样面无人色的随从，几乎是踉跄着，狼狈地撞开驿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仓惶地消失在肃州城卷着黄沙的凛冽寒风之中。
驿馆内，只剩下碎裂的木几、泼洒的茶渍和弥漫的硝烟味。
左宗棠依旧挺立着，胸膛微微起伏，方才那雷霆般的爆发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气。王德榜担忧地上前一步：“大帅……”
左宗棠缓缓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慢慢转过身，目光投向悬挂在土墙上那幅巨大的、纸色已有些发黄发暗的西域舆图。
舆图之上，伊犁河谷的位置，被浓墨重重圈画。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图角一行细小的题跋上——“林则徐敬绘”。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熟悉而遒劲的字迹，仿佛在触碰一段滚烫的历史，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那冰冷如铁的眼底深处，悄然漫上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水光，是追思，是痛惜，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公……季高，来了。”一声低语，轻若叹息，重逾千钧，消散在驿馆残留的寒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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