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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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中亚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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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深处,空气凝滞如陈年的油脂。唯有一盏孤零零的铜灯,在角落挣扎着吐出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周遭沉甸甸的黑暗。

布素鲁克和卓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身影被摇曳的灯火拉长,扭曲地贴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不祥的壁画。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一遍遍抚摸着膝头横放的一柄匕首。

刀鞘是纯金打造,在灯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仿佛凝聚了百年时光。鞘身上錾刻着古老而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每一道线条都深藏着家族过往的荣光与叹息。

这是他最后的凭依,是流淌在他血脉里、属于“和卓”的印记。

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凹凸,仿佛能触摸到祖先的脉搏,触摸到喀什噶尔绿洲上曾经浩荡的驼铃与诵经声。

然而此刻,这沉甸甸的金光,带来的只有冰凉的慰藉和更深沉的无力。

门外,死寂如渊。

忽然,一阵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声响刺破了这层凝固的寂静——靴底铁掌叩击在远处石板甬道上发出的声音。

嗒…嗒…嗒…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韵律。

每一步落下,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布素鲁克的心脏上。

来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停在了厚重的密室门外。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布素鲁克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涌的轰鸣。

“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整个密室都在颤抖。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从外面生生踹开!

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猛地撞在墙上,碎木屑纷飞。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门外地牢的阴湿霉味,瞬间涌入,贪婪地吞噬着室内本就稀薄的热气和光明,那盏铜灯的火焰被冲得猛烈摇晃,几乎熄灭,室内光影疯狂地扭曲、明灭。

几个高大的、如同铁铸般的身影堵住了门口,逆着门外幽微的光,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将布素鲁克彻底笼罩。

他们穿着深色的、便于行动的束腰短袍,外罩精良的锁子甲,甲叶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酷的幽光。

腰间悬着的弯刀刀柄,是某种深色兽骨,狰狞地向外突出。

为首者向前一步,踏入了光晕的边缘。正是阿古柏。

他比五年前初到喀什噶尔时更加壮硕,肩膀宽阔得仿佛能扛起整个天空。

那张线条刚硬如岩石雕琢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唯有一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在摇曳的灯影里闪烁着两点冰寒彻骨的光芒,像雪山深处万年不化的冻湖。

他并未佩戴华丽的头饰,只简单地缠着深色头巾,更凸显出那份内敛的、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牢牢钉在布素鲁克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他膝头那柄金鞘匕首上,停留了一瞬。

布素鲁克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

他猛地抓紧了膝上的金鞘匕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从这冰冷的金属里汲取最后一点对抗的勇气。

他猛地抬头,喉咙发紧,嘶哑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绝望的质问和最后一丝尊严:

“阿古柏!你这忘恩负义的豺狼!你忘了是谁敞开喀什噶尔的城门,引你……”

话音戛然而止。

阿古柏动了。动作快得超越了布素鲁克眼中所能捕捉的残影。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给对方说完一句话的机会。

就在布素鲁克抬头怒斥的刹那,阿古柏的右手已如毒蛇出洞般探向腰间。

一道冷冽的弧光骤然在昏暗中亮起!

那是他随身的弯刀,刀身狭长而弧度优美,刃口在跳跃的灯焰下掠过一线刺目的寒芒。

刀光如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抹向布素鲁克的颈侧。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凝固。布素鲁克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刀锋逼近时自己瞳孔中放大的惊恐倒影,看到了阿古柏眼中那片冰湖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漠然的残忍。

他下意识地想要举起膝头的金鞘匕首格挡,但那柄象征着家族荣耀的短兵,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迟缓。

“噗——”

一声沉闷而黏腻的声响,如同熟透的瓜果被利刃切开。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猛烈地喷溅出来。

布素鲁克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被抽掉了脊梁的蛇。

他手中的金鞘匕首“当啷”一声,脱手跌落在地毯上。

他双手徒劳地、痉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试图堵住那喷涌的生命之泉。然而指缝间,滚烫粘稠的鲜血依旧如决堤的洪水般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华丽的锦袍前襟,浸透了身下的地毯。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阿古柏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瞳孔中的光彩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涣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绝望声响,最终彻底沉寂。

他的身体缓缓地向后倒去,沉重地砸在地毯上,再无声息。

脖颈处,一道巨大的、几乎斩断半个脖子的伤口狰狞地张开,深可见骨,鲜血仍在不断地涌出,在身下迅速洇开一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湖泊。

那柄跌落在地的金鞘匕首,就躺在他尚有余温的手边。

华丽的金色刀鞘和锋锐的钢刃,此刻都溅满了新鲜而温热的血珠,正顺着古老繁复的缠枝莲花纹路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刺目的、黏腻的痕迹。

血珠在冰冷的刀尖汇聚,然后沉重地滴落,无声地融入地毯上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之中。

阿古柏缓缓收回染血的弯刀。刀锋上,粘稠的血液正蜿蜒流下,汇聚到刀尖,滴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密室里清晰得如同丧钟。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一丝一毫。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柄浸染了主人鲜血的金鞘匕首上,停留了数息。

然后,他抬起穿着硬底马靴的脚,沉稳地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他弯下腰,伸出左手——那只手宽厚、有力,指节粗大,布满了常年握持兵器的厚茧——极其自然地捡起了那柄沾满血污的匕首。

他甚至没有擦拭匕首上那温热黏腻的血迹,只是随意地用拇指指腹,在刀鞘那繁复的缠枝莲花纹路上用力抹了一下,将刚刚滴落、尚未干涸的血珠抹开,使得原本华贵的金色上,覆盖了一层更加均匀、更加深沉的暗红。

那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一件器物上微不足道的灰尘。

阿古柏直起身,将匕首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沉甸甸的,是黄金的重量,也是权力的重量。

他随手将这柄刚刚弑主的凶器插回自己腰间坚固的牛皮刀鞘旁,仿佛它天生就该属于那里。

做完这一切,阿古柏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门口那几个如铁塔般肃立的亲卫。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在这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密室里回荡,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清理干净。”

---

五年光阴,如浩荡的叶尔羌河水奔流而去,卷走了无数尘沙与往事。

喀什噶尔,这座古老的绿洲重镇,在阿古柏的权杖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与喧嚣的“繁荣”。

高耸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宣礼塔俯瞰着全城,但空气中弥漫的,除了虔诚的祈祷声,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那是权力用无数血肉强行浇筑出的秩序。

城中心,最繁华的巴扎(集市)地带。狭窄曲折的街道两旁,泥砖砌成的店铺和低矮的棚屋鳞次栉比。

驼铃声、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喧哗声、骡马的嘶鸣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人们的耳膜。来自撒马尔罕的锦缎、和田温润如脂的美玉、英俄两国新式工厂出产的洋布、喀什本地精巧的铜器、阿克苏甘甜的瓜果……五光十色的货物堆积如山,琳琅满目。

然而,在这表面的喧闹之下,流淌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流。

人们的脸上,笑容是僵硬的,眼神是闪烁的、警惕的。

买卖双方压低声音交谈,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街道的入口处。

那些在人群中逡巡、穿着深色束腰袍、腰挎弯刀的“哲德沙尔”士兵,他们的存在像冰冷的刀锋,无声地切割着每一寸空气。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身影,任何稍显激烈的争执或是不合时宜的喧哗,都可能引来他们无声的靠近和严厉的盘问。

空气中,除了香料、牲畜、尘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另一种味道——一种若有若无、却又能瞬间勾起人最深恐惧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气息。

它萦绕在巴扎的每一块石板缝隙里,隐藏在那些堆积的货物背后,沉淀在人们心头的阴影之中。

“让开!让开!汗王驾到!”

一声粗暴的呼喝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巴扎的喧嚣。

紧接着是沉重、整齐、如同鼓点般撼动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席卷而来。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群,惊恐地、混乱地向着街道两侧蜂拥退避。

摊贩们手忙脚乱地拉扯着自己的货物,生怕慢了一步就招致灭顶之灾。

叫卖声、驼铃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压抑的惊呼和被踩踏者的痛呼。

一支庞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马队出现在巴扎入口。

为首者,正是阿古柏。他端坐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上,马鞍镶嵌着银饰。

五年的时光和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他比当年更加魁梧壮硕,身着象征最高权力的华丽服饰:深紫色金线刺绣的锦缎长袍,外罩一件玄色貂皮大氅,头戴一顶巨大的、镶嵌着硕大绿松石和珍珠的黄金头冠——“赛莱特”(S?l?t),这是“毕条勒特汗”独一无二的标志,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他腰间的佩刀换成了更为华贵的款式,刀鞘上镶嵌着各色宝石。

而在那柄华贵佩刀旁边,赫然悬挂着那柄金鞘缠枝莲纹的匕首——布素鲁克和卓的遗物,如今已成为阿古柏权威最直接、最血腥的象征之一。

他的面容被权力滋养得更加威严,也更加冷酷。

浓密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初,扫视着匍匐在街道两侧、如同受惊鹌鹑般的人群。

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抬头对视,只有一片深深低垂下去的头颅和瑟瑟发抖的肩膀。

汗王的马队在巴扎中央一处较为开阔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阿古柏勒住缰绳,黑色的战马喷着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他居高临下,如同俯瞰蝼蚁的神只。整个巴扎此刻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连牲畜都似乎感受到了这恐怖的威压,停止了嘶鸣。

只有风吹过棚顶破布的猎猎声,以及无数人压抑到极致的、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声。

阿古柏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他看到那些低垂的头颅,那些恐惧的眼神,那些因紧张而攥紧衣角、指节发白的手。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满意掠过他的眼底。

他要的就是这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是统治的基石,比任何虚妄的忠诚都更可靠。

他需要一个更清晰、更震撼的信号,让这恐惧如同烙印,深深打入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带上来。”阿古柏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裹着寒冰的滚石,清晰地碾过死寂的空气,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从马队后方拖出几个被粗大绳索捆缚得结结实实的犯人。

他们穿着不同民族的服饰——有戴着白帽的回族商人,有穿着袷袢的畏兀儿(维吾尔)工匠,还有裹着厚实皮袄、来自北疆草原的哈萨克人。

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淤青和血污,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茫然,嘴巴被破布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他们的罪名?在士兵的吆喝声中,显得荒诞而致命:“私通清妖(清朝)”、“散布谣言诋毁汗国”、“煽动抗税”……

士兵粗暴地将这五六个犯人推搡到十字路口中央,迫使他们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跪下,面朝着高高在上的汗王。

他们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阿古柏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如同看着几块待宰的牲畜。

他缓缓地、极其从容地翻身下马。沉重的黄金头冠和锦袍并未影响他的动作,反而更添一份沉凝的威势。

他的马靴踩在巴扎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周围人群的心尖上。

他走到那几个跪伏在地、簌瑟发抖的犯人面前。

没有训斥,没有审问,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他那双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腰间。

他没有去拔那柄华贵的佩刀,而是直接握住了那柄金鞘缠枝莲纹匕首的刀柄。

“锵——”

一声轻鸣,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匕首被拔了出来。

五年过去了,刀身依旧寒光凛凛,锋利无比。

然而,那纯金的刀鞘上,曾经被布素鲁克之血浸染的纹路,早已凝固成一种洗刷不掉的、深沉内敛的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痂,深深沁入了黄金的肌理,与那些古老的缠枝莲花纹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妖异而沉重的美感。

阿古柏握着这柄浸透了旧主鲜血的匕首,向前一步。

他停在那位跪在最前面、戴着白帽、商人模样的回族老者面前。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他徒劳地挣扎着,想要叩头求饶,却被身后的士兵死死按住。

时间,在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注视下,仿佛又一次凝固了。

整个巴扎,只剩下风穿过棚顶的呜咽,和犯人喉咙里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不成调的呜咽。

阿古柏举起了匕首。阳光照射在暗红与寒光交织的刃口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斑,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没有一丝犹豫,如同五年前在密室中一样。

手臂挥下!

“噗!”

沉闷而熟悉的撕裂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万千民众的眼前!

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老者的心脏位置,直至没柄。

老者身体猛地向上挺直,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痛苦和茫然。鲜血顺着匕首的血槽汹涌喷出,溅落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阿古柏手腕一拧,猛地拔出了匕首。老者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顺我者昌。”阿古柏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略高,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巴扎上空。

他的声音冰冷、平稳,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如同在陈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他手中的匕首,血槽里正有温热的鲜血汩汩流淌,顺着闪亮的刀尖,滴落在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中。

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擦拭匕首上的血迹,直接走向下一个犯人——那个年轻的畏兀儿工匠。

工匠看着同伴惨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徒劳地扭动着身体。

“逆我者亡。”

又是干净利落的一刺!匕首再次深深没入血肉之躯。

惨叫声被堵在喉咙里,化作短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哼。

又一条生命在寒光与血花中消逝。

阿古柏的脚步沉稳,如同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走向第三个犯人——那个强壮却绝望的哈萨克汉子。

匕首举起,落下,拔出。动作简洁、高效,带着一种冷酷到极致的韵律感。

“这便是哲德沙尔的律法!”

“这便是毕条勒特汗的意志!”

每处决一人,他便吐出一句冰冷的话语,如同铁锤敲打砧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重量,狠狠砸在周围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匕首一次次刺入,拔出,带出喷涌的血泉,在石板地上汇集成更大、更粘稠的猩红溪流。

那柄金鞘匕首,此刻已被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彻底覆盖,刀鞘上原本暗红的古老血渍被新的、更加鲜亮的血液冲刷、

浸润,纹路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血珠顺着刀尖不断滴落,在血泊中砸开小小的涟漪。

当最后一名犯人倒在血泊中时,阿古柏停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他的锦袍下摆和昂贵的貂皮大氅边缘,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喷溅的血点。

六具尸体横陈在他脚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猛烈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鼻腔和神经。

阿古柏缓缓转过身,面向四周鸦雀无声、匍匐在地、如同石雕般的人群。

他右手紧握着那柄滴血的金鞘匕首,高高举起!匕首上淋漓的鲜血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染红了昂贵的皮手套。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这,就是忤逆的下场!这,就是哲德沙尔的铁律!顺我者,得享太平;逆我者,血溅五步!”

他猛地将手中的匕首,朝着脚下被鲜血浸透的石板地狠狠扎下!

“嚓!”

锋利的匕首深深刺入石板间的缝隙,直至没柄!

刀身兀自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华丽的金色刀鞘和妖异的暗红血纹,在血泊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狰狞。

粘稠的鲜血顺着刀柄、刀鞘流淌下来,覆盖在冰冷的石板上,又迅速被石板吸收、凝固,将那柄匕首牢牢地“焊”在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它不再仅仅是一把匕首,而是一个图腾,一个用生命和恐惧浇铸而成的权力图腾,无声地宣告着“毕条勒特汗”对这片土地、对这里所有生灵的绝对主宰。

刺鼻的血腥味在巴扎上空盘旋、沉淀,与之前的喧嚣混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无数双眼睛惊恐地盯着那柄插在血泊中的匕首,盯着那个站在尸骸中央、如同魔神般的男人。

绝对的死寂中,只有那匕首的嗡鸣,和远处不知是谁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啜泣声。

阿古柏冰冷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惨白如纸、写满恐惧的面孔。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尖斜指苍穹,刀身上倒映着巴扎扭曲的影像和淋漓的血色,声音如同西伯利亚寒流刮过冰原:

“从喀什噶尔的绿洲到乌鲁木齐的雪原,哲德沙尔的马蹄所至,唯有臣服,或死!”

---

岁月如刀,在哲德沙尔汗国的版图上刻下扩张的印记,也刻下更深的血痕。

阿古柏的铁骑踏过天山南北,吐鲁番的葡萄架下染过血,乌鲁木齐的城头也最终插上了哲德沙尔的狼头旗。

汗国的疆域达到了顶点,如同一个被强行吹胀、随时可能爆裂的皮囊。

然而,那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金鞘匕首,其上的血色却一日深过一日,几乎掩盖了黄金的本色。

每一次出鞘,都意味着一个村庄的消失,一个家族的湮灭,一种古老声音的永久沉寂。

阿古柏的统治,建立在一片由无数冤魂和各族白骨堆砌而成的流沙之上,表面的巍峨之下,是日夜噬咬根基的仇恨与恐惧。

他试图用更多的血去浇灌,去凝固这流沙,却不知这只会让它陷落得更快。

天山以北的严冬,终于降临了。乌鲁木齐,这座刚刚被纳入汗国版图不久的重镇,在1869年的岁末,迎来了数十年未遇的酷寒。

狂风如同千万头暴怒的白色巨兽,从西伯利亚荒原席卷而下,裹挟着坚硬的雪粒,日夜不停地咆哮、撕扯着这座城市天地间一片混沌,目之所及皆是翻滚的、刺骨的白色。

气温骤降,呵气成冰,屋檐下挂满了粗如儿臂的冰凌,如同恶魔的獠牙。

积雪深可没膝,街道被彻底封死,连最耐寒的牲畜也蜷缩在圈里,发出绝望的哀鸣。

然而,就在这万物冻结、生机几近断绝的酷寒之中,乌鲁木齐城西一处偏僻的刑场,却反常地亮起了火光,聚集了人群。

这里是处决“重犯”的场所,平日里就人迹罕至,此刻在狂风暴雪中,更显得如同鬼域。

刑场中央,挖好了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数十人的深坑。坑沿的冻土坚硬如铁,被火把的光芒映照得一片暗红。

坑内,已经跪满了被反绑着双手的人影,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之众。他们衣衫褴褛,大多是被强行征召、不堪重负而逃亡的各族民夫,也有几个被怀疑与清军残余势力有勾连的小头目。

寒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在他们单薄的身体上。

长时间的捆绑和极度的寒冷早已让他们麻木,许多人脸色青紫,嘴唇乌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还在微弱的呼吸中挣扎。

坑边四周,肃立着两排阿古柏最精锐的亲卫“哲别”(Zhebe)。

他们穿着厚实的皮袄,戴着覆面的皮帽,只露出一双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

他们手中的弯刀出鞘,刀身在火把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更外围,则是被强行驱赶来“观刑”的各族百姓。他们裹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物,挤在一起,像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羊羔,脸上写满了恐惧、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风雪抽打着他们的脸,却无人敢抬手遮挡,只是死死地盯着刑场中央那个巨大的深坑,仿佛那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死寂。只有狂风的怒号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汗王驾到——!”

一声嘶哑的呼喊穿透风雪的屏障。

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积雪。一队黑甲骑士如同从地狱中闯出的幽灵,破开风雪的重重帷幕,出现在刑场边缘。

为首者,正是阿古柏。他裹在一件异常厚重的玄黑色熊皮大氅之中,巨大的毛领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头上那顶象征至高权力的“赛莱特”黄金头冠,在风雪和火光的映照下,依旧闪烁着刺眼而威严的光芒。

座下的黑色骏马喷着浓浓的白气,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积雪。

阿古柏勒住马,停在深坑边缘,俯瞰着坑中那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囚徒,也俯瞰着周围那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观众”。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刺破风雪,扫过一张张麻木或惊恐的脸。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绝望,看到了顺从,但也捕捉到了那深藏在麻木眼底的、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般的怨毒。

这怨毒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

还不够!这些贱民!他们竟敢怨恨?!他们竟敢不彻底臣服于这冰寒与死亡的恐惧之下?!

他需要更强烈的震慑!需要让这怨毒连同他们的生命一起,在这极寒中彻底冻结、粉碎!

“行刑!”阿古柏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毛领传出,被寒风撕扯得有些变形,却依旧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冻结灵魂的威严。

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下。坑边的“哲别”们动了。

他们沉默地举起手中的弯刀,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犹豫。

坑中的囚徒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骚动起来,绝望的呜咽和徒劳的挣扎声瞬间响起,又被狂风的怒号所吞噬。

刀光,在风雪与火把交织的光影中,骤然亮起!

一片冰冷的、致命的弧光交织成网,朝着坑中绝望的人群狠狠罩落!

“噗嗤!”“噗嗤!”“噗嗤!”……

刀刃切入血肉骨骼的沉闷声响,在风雪的呼啸中连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

连绵不绝的恐怖乐章!滚烫的鲜血在接触冰冷空气的瞬间,喷溅出大团大团猩红的血雾!

血雾随即被狂风卷起、撕碎,化作无数细小的血珠,混合着坚硬的雪粒,劈头盖脸地打在周围观刑人群的脸上、身上!

温热粘稠的血液与刺骨的冰寒同时袭来,激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恐惧与生理反应的呕吐和惊叫。

屠杀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精锐的“哲别”们如同冷酷的机器,每一次挥刀都精准而高效。

惨叫声、求饶声、骨头碎裂声、刀刃入肉的闷响、鲜血喷涌的嘶嘶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人间地狱的交响。

坑内的景象迅速变成了修罗场,断肢残躯与尚在抽搐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温热的血液如同小溪般在坑底蜿蜒流淌,旋即又被极度的低温冻结,与泥土、雪水混合成一种暗红发黑的、粘稠的冰泥。

阿古柏端坐在马背上,玄黑的熊皮大氅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飞溅而来的、细密的血点,在黑色的皮毛上如同暗红色的星辰。

他那双露在巨大毛领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坑内那炼狱般的景象,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病态的火焰。他需要看到这恐惧彻底摧毁一切反抗的意志!

他要让这血腥的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入每一个在场者、以及这座城市每一个居民的骨髓里!

让这酷寒与死亡,成为他统治最坚固的基石!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坑内,一个被斩断手臂、浑身浴血的畏兀儿青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垂死的力量。

他猛地用仅存的一只手撑起残破的身体,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因极致的痛苦和仇恨而瞪得几乎裂开!

他死死地盯住了坑边那个高高在上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寒风卷起他染血的头发,露出他扭曲的面容。

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嘶吼,那吼声竟然奇迹般地穿透了风雪的喧嚣和屠杀的嘈杂,清晰地回荡在刑场上空:

“阿古柏——!你这安拉诅咒的屠夫!你的血汗国……必亡!必亡——!!”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极致诅咒的怒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古柏的神经上!

他那双一直冰冷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酷威严!贱民!

一只脚已踏入地狱的蝼蚁!竟敢如此诅咒他!诅咒他毕生心血所系的哲德沙尔?!

“放肆!”

阿古柏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这吼声蕴含着被冒犯的极致狂怒,甚至盖过了风雪的咆哮!

他猛地一夹马腹,黑色的骏马受惊,前蹄扬起!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向腰间!

他没有去拔那柄华贵的佩刀,而是本能地、精准地再次握住了那柄金鞘缠枝莲纹匕首!

“锵!”

匕首出鞘!五年间无数次浸染鲜血,那刀鞘上的暗红血渍早已深入骨髓,刀身却依旧寒光刺目!

阿古柏眼中只剩下那个发出诅咒的青年,只剩下将他彻底撕碎的狂暴欲望!

他要亲手!立刻!将这诅咒连同他的灵魂一起碾碎!

他猛地从马鞍上俯身,身体几乎探出马背,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握着匕首,朝着坑中那个挣扎嘶吼的青年,狠狠刺去!

动作迅猛、凌厉,带着摧毁一切的杀意!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刺中目标的刹那——

意外陡生!

也许是阿古柏倾身过猛,也许是风雪太大影响了平衡,也许是他座下那匹因主人暴怒而受惊的战马猛地晃动了一下前蹄……又或者,是坑边被无数人的鲜血反复浸染、此刻又被极寒冻结的地面,变得异常湿滑!

就在匕首刺出的瞬间,阿古柏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噗!”

匕首没有刺中目标,而是深深扎入了坑边冻结的、混合着大量粘稠血浆和泥土的冰泥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匕首直没至柄!那青年在最后关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旁边一名“哲别”的弯刀已经毫不犹豫地斩落,终结了他的生命和诅咒。

阿古柏一击落空,身体因巨大的前冲惯性失去了平衡!

他握着匕首柄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撑,试图稳住身体。然而——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他支撑身体的手腕处传来!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袭击了他!是手腕扭伤了!

更糟糕的是,他脚下穿着硬底马靴的地方,正是坑边那一片被反复泼洒的鲜血浸透、此刻又被严寒冻结成暗红色冰壳的地面!

那冰壳光滑如镜,沾满了粘稠未干的血浆!

“哧溜!”

阿古柏的靴底在那光滑的血冰上猛地一滑!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树,朝着坑内那修罗场般的尸山血海,重重地栽倒下去!

“汗王!”周围的“哲别”们发出惊恐的呼喊,纷纷扑上前试图抓住他。

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阿古柏魁梧的身躯狠狠砸落在坑边冰冷的、满是血污和残肢的冻土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赛莱特”黄金头冠被甩飞出去,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沾满了污泥和血渍,黯然失色。

剧痛和眩晕让他一时无法动弹。他挣扎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堆积如山的尸体,是断臂残肢狰狞的创口,是凝结在伤口边缘的暗红色冰霜,是那双刚刚被斩首、

死不瞑目的畏兀儿青年空洞而充满诅咒的眼睛!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而他的右手,还死死地握着那柄深深插入血冰之中的金鞘匕首的刀柄!

匕首扎入的位置极其刁钻,正好是坑边那层由无数人鲜血反复泼洒、冻结而成的暗红色冰壳最厚实的地方。

刚才他栽倒时巨大的冲击力,加上他手腕扭伤后的无力,此刻竟让他一时无法将这柄他视为权柄、片刻不离身的匕首拔出来!

他用力!手腕处传来刺骨的剧痛,匕首纹丝不动!

再用力!匕首依旧如同焊死在了那块暗红色的血冰之中!

那深入黄金纹路的暗红血渍,仿佛在此刻活了过来,与地上新冻结的血冰融为一体,死死地咬住了它,拒绝再被它的主人轻易拔出!

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卷起地上的雪粒和血腥气,狠狠抽打在阿古柏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上、身上。

他狼狈地趴在坑边冰冷的血污之中,昂贵的熊皮大氅被撕破,沾满了污秽。那顶象征王权的黄金头冠滚落在不远处的泥泞里。

而他那柄代表着血腥征服和绝对权力的金鞘匕首,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它深深地、耻辱地插在由无数枉死者鲜血冻结而成的冰壳里,任凭他如何奋力挣扎,却如同被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死死咬住,纹丝不动。

“哲别”们终于七手八脚地冲了上来,慌乱地将他从冰冷的血污中搀扶起来。

他站直身体,脸色因剧痛、暴怒和难以言喻的耻辱而变得铁青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跳。

他看也不看那些惶恐的手下,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柄插在血冰中的匕首,再次伸出剧痛颤抖的右手,用尽全力去拔!

“呃——啊!”他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咔嚓!”

这一次,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但不是匕首被拔出的声音,而是匕首下方那块混合着无数鲜血、冻得无比坚硬的暗红色冰壳,被他巨大的力量崩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碎裂的冰屑混合着暗红色的冰渣飞溅开来。

然而,那柄金鞘匕首,依旧深深地、顽固地镶嵌在那块巨大的血冰之中!

冰冷的刀身反射着周围火把跳跃的光芒,刀鞘上那些古老的缠枝莲花纹路,在凝固的暗红血渍和新鲜血冰的包裹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与徒劳。

周围的“哲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帮忙,也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风雪在更加疯狂地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天地间发出凄厉的尖笑。

阿古柏站在那里,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因扭伤而无力垂下的右手,又看看那柄深陷血冰、如同被大地诅咒般无法拔出的匕首,再看看坑内那一片由他亲手制造、此刻却仿佛要将他吞噬的尸山血海……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第一次,并非来自外界的风雪,而是从他灵魂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这寒意,比乌鲁木齐最深的冬夜,更加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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