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没有颜色，没有声音，连“存在”本身都像是被稀释的墨汁，散得没有边界。001叶蜷缩在“残骸舱”的驾驶座上，后背抵着舱壁——那面舱壁焊着13道长短不一的补丁，每一道都藏着一段破碎的记忆：最上面那道泛着金属光泽的，是从编号7349叶的穿越机残骸上拆下来的，边缘还留着能量爆炸的焦黑痕迹；中间那道沾着淡绿色粉末的，来自某个硅基生命星球的碎片，他当年为了补这个洞，手指被腐蚀性粉末烧出了血泡；最里面那道不起眼的棉线补丁，裹着几星褐色的碎屑——那是海龙镇老槐树的树皮，是他宇宙里最后一点“故乡”的痕迹。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胸口袋里的银戒残片。残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被时空裂隙里的虚粒子流磨得圆润光滑，却在指腹下固执地透着一丝微弱的温热，像极了十年前林月瞳睡前放在他手心的暖手宝。这是他宇宙仅存的“实存”——2025年那天，当林月瞳在他怀里化成光点时，他疯了似的从星尘般的碎片中抓住了这半枚婚戒，当时戒圈上还缠着她的一缕长发，发梢带着她常用的栀子花香。可十年的漂流里，花香散了，头发被虚无剥蚀成了原子，只剩戒圈内壁那两道浅浅的刻痕还清晰可见——“晴”和“朗”，是他们双胞胎的乳名，取“晴空万里，朗朗乾坤”之意，可这两个名字，最终只刻在了半枚残片上。
“嘀——”
舱顶的应急灯准时闪烁了一下，昏黄的光在狭窄的舱体内扫过，像一只疲惫的眼睛。这盏灯每10分钟亮一次，是001叶唯一的时间刻度——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虚无中漂了多少个地球年，只知道应急灯闪烁了次，换算成他自己定的“漂流周期”，正好是137个。灯光掠过驾驶台前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被他用透明胶带粘了三层，却还是挡不住岁月的侵蚀：边缘卷着毛边，中间的色彩已经发灰，林月瞳抱着刚满周岁的双胞胎笑得眉眼弯弯，他站在旁边，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那支刚研发成功的“微型穿越器”——那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也是最后悔的起点。照片右上角缺了一块不规则的缺口，那是宇宙坍缩成奇点时，被引力场撕去的，缺口边缘还留着灼烧的焦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第137个漂流周期了啊。”001叶对着虚空低语，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齿轮蹭过生锈的金属，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他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唯一的交流对象，是偶尔在裂隙中捡到的“同行”遗物。他伸手从驾驶台下方的铁盒里摸出几件东西：半块泛着冷光的机械臂，上面用激光刻着“编号999-叶”和一行小字“没找到锚点，对不起”，当年他捡到它时，机械臂还和他的银戒残片产生了3秒的共振，随后就彻底失去了能量，变成了一块死铁；一本烧焦的实验日志，封面上写着“编号456叶”，最后一页的字迹扭曲潦草，写着“删了适配模块，应该能省能量……核心炸了，对不起团队”，纸页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还有一小块沾着暗紫色污渍的绷带，上面绣着一个模糊的“2”字，污渍是暗物质能量残留，他认得这种波动——属于那个以掠夺为生的疯子。
每一件遗物都在告诉他：所有宇宙的“叶云天”，似乎都逃不过“失败”的结局。要么像他一样，找不到锚点而失去一切；要么像456叶一样，轻视锚点而自食恶果；要么像999叶一样，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留住任何人。
直到三天前，银戒残片突然发烫。
起初只是微弱的震颤，像蝴蝶扇动翅膀的触感，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十年里，他无数次梦到残片发烫，梦到林月瞳笑着把完整的戒指递给他，可每次醒来，只有冰冷的虚无。但这次不一样，震颤越来越强烈，残片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蓝光纹路，像活过来的电路，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最后在他眼前汇成一道细细的光束，死死指向虚无深处的一个方向。
001叶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颤抖着手调出舱内那台用三个宇宙的废弃零件拼凑的探测器——屏幕上满是雪花点，却顽强地跳出一行模糊的绿色读数：“锚点共振频率0.73hz，稳定度98%，坐标偏差＜0.01光年”。
稳定度98%。
这是他漂流十年里，第一次捕捉到如此清晰、如此稳定的锚点信号。不是濒死宇宙的微弱余波，不是其他“叶”的失败残骸，而是真正的、活着的锚点。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操控杆——那根操控杆是从他自己的穿越机上拆下来的，握柄处被他的手磨出了深深的凹痕。他用力扳动操控杆，残骸舱发出一阵“吱呀”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引擎启动时，喷出的蓝色火焰带着不规则的抖动，却还是勉强推动舱体转向，朝着那道蓝光指引的方向驶去。
舱体划过虚无时，撞碎了不少漂浮的时空碎片。这些碎片像透明的镜子，映出了无数个“叶云天”的瞬间：一个“叶”在实验室里疯狂地按着按钮，身后的能量核心已经开始膨胀，发出刺眼的红光；一个“叶”抱着空相框在裂隙里打转，相框里的照片已经消失，他却还是把相框贴在胸口，嘴里反复喊着“晴晴、朗朗，对不起”；一个“叶”的身体已经和重力模块、视觉镜片融合在了一起，半张脸是金属，半张脸还留着人类的轮廓，他朝着001叶的方向嘶吼，声音里满是痛苦，却瞬间被路过的虚粒子流撕成了漫天光点；还有一个“叶”，站在坍塌的海龙镇口，手里举着罗盘，却看着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任由碎石砸在背上。
001叶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敢多看那些碎片，怕看到自己的影子，怕那道稳定的信号只是另一个幻觉。残骸舱的仪表盘上，故障灯闪烁个不停，“能源不足”的警告声断断续续，却被他刻意忽略——他只剩下最后一点能量，够不够抵达那个宇宙，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蓝光突然变得无比明亮，像一轮突然亮起的太阳。001叶眯起眼睛，透过残骸舱的观察窗望去——那是一层透明的时空壁垒，像肥皂泡一样脆弱，却又坚韧地包裹着一个完整的宇宙。他操控着残骸舱加速，撞向那层壁垒。
“啵”的一声轻响，没有想象中的撞击感，只有一阵轻微的眩晕。当视线重新清晰时，他终于看清了——
下方是一颗蓝色的星球，夜空中点缀着城市的灯光，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其中一道最亮的光来自镇郊的实验室，窗子里映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和他25岁时一模一样的男人，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正和林月瞳一起，把“力量增幅核心”小心翼翼地放在实验台上；旁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凑在桌边，男孩用手指戳了戳“视觉穿透镜片”，女孩笑着拍他的手，镜片里折射出他们的笑脸，落在墙上形成彩色的光斑；实验台的一角，整齐地摆着三样东西：黄铜色的罗盘指针稳稳地指着北方，银色的戒指放在丝绒盒子里，泛着柔和的光，还有一块刻着繁复花纹的木牌，表面的纹路似乎在缓缓流动。
完整的祖辈锚点。完整的家人。完整的、他失去的一切。
001叶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砸在观察窗上，瞬间被舱内的低气压蒸发成了细小的水珠。他摸了摸胸口的全家福，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银戒残片——残片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像是在回应下方那枚完整的银戒。
残骸舱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投在实验室的玻璃上，像一张用绝望和执念编织的网，正慢慢收紧。
“我来了。”他对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轻声说，声音里藏着十年的漂泊、十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偏执，“终于找到你了，另一个我。”
舱体缓缓下降，朝着那片温暖的灯光飞去。他知道，一旦落地，等待他的可能是冲突，是拒绝，甚至是毁灭。但他不在乎——为了那枚完整的银戒，为了照片里的笑脸，为了重启那个消失的宇宙，他愿意赌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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