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船如同黑色的叶片，在黄河低沉的咆哮中逆流而上。老艄公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摇橹，佝偻的背影在船尾那盏孤灯的映照下，拉出扭曲晃动的影子，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船桨破开浑浊的河水，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吱呀”声，与永无止息的涛声交织，形成一种催人欲眠又令人心悸的节奏。
费春生和苏小青背靠背坐在狭小的船舱里，湿冷的衣物紧贴皮肤，寒意不断侵蚀。费春生左肩的伤口在简陋包扎下阵阵抽痛，失血和寒冷的双重侵袭让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努力保持清醒，警惕地注视着船后方的黑暗，提防着可能尾随而来的黑衣人。
苏小青能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颤抖，她没有回头，低声说：“坚持住，别睡。” 她的声音在风浪声中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将水壶递到他手里，里面是仅剩的少许清水。
费春生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些许昏沉。他感激地低声道：“谢谢。”
船行缓慢，仿佛在粘稠的黑暗中艰难爬行。两岸的山峦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狰狞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这艘微不足道的小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沙的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而腐朽的气息，仿佛他们正驶向一片被时光遗忘的墓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河道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原本相对开阔的河面逐渐收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汹涌，浪头拍打在船舷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两侧的崖壁仿佛凭空拔起，陡峭如削，直插墨黑的夜空，将星光彻底隔绝。风声在这里变得诡异，穿过嶙峋的岩石缝隙，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
“快到了。” 船尾的老艄公突然开口，破风箱般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吓了两人一跳。“前面，就是‘鬼见愁’的口子。”
费春生和苏小青精神一振，向前望去。只见前方河道猛地一个急转弯，转弯处，两座如同巨斧劈开的黑色山崖对峙而立，中间只留下一道狭窄得仅容一船通过的缝隙。河水在那里被挤压，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白色的浪沫在黑暗中疯狂跳跃。那缝隙深处，是比周围更加深邃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难怪叫“鬼见愁”。
然而，老艄公摇橹的方向却并未直指那道险峻的入口。在距离入口尚有百米左右时，他忽然将船橹偏向，小木船灵巧地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左侧崖壁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垂落藤蔓和阴影笼罩的凹陷处驶去。
“老人家，方向不对。”苏小青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腰间的匕首。
老艄公头也不回，声音沙哑：“那条是死路，水急石头凶，船进去就翻。走这里，有条旱路，能绕到上面去。”
旱路？两人将信将疑。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阴影，靠近了崖壁。离得近了，才看清那里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被河水常年冲刷形成的浅洞，勉强能遮蔽小船。洞内并非实心，靠里的位置，河水较浅，隐约可见一条狭窄的、布满湿滑卵石的滩涂通向崖壁下方。
老艄公将船稳住，示意他们下船。“从那里上去，崖壁上以前采药人留了脚蹬和旧绳子，小心点，能爬到顶。顶上，就能看到‘死人沟’了。”
费春生和苏小青跳下船，踩在冰冷的水和滑腻的石头上。费春生因伤势和虚弱，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苏小青连忙扶住他。
“你们要找的地方，就在沟里头。”老艄公坐在船尾，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我只能送到这儿了。”
费春生站稳身形，看向那老艄公，心中疑窦丛生。这老头对路线如此熟悉，连这种隐秘的采药人小径都知道，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艄公吗？
“老人家，您好像对这里很熟？”费春生试探着问。
老艄公嘎嘎地低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说道：“几十年前，也有一伙人，像你们这样，非要进去……五个，也是五个人哩。”他伸出五根枯瘦的手指，晃了晃。
费春生和苏小青的心脏同时漏跳了一拍！五十年前！爷爷他们！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苏小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老艄公浑浊的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别的什么。“进去了……出来了三个，疯了两个，死了一个……没过几年，剩下的，也都没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漠然，“那地方……吃人哩。”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两人遍体生寒。虽然从爷爷的笔记和视频中知道当年之事凶险，但亲耳从这疑似见证者口中听到如此直接的描述，震撼力截然不同。
“您……见过他们？”费春生追问。
老艄公却不再回答，只是重新摇起了橹，小木船缓缓退出浅洞，调转船头，似乎准备离开。“路指给你们了，能不能走到，看你们的造化喽。”他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那盏昏黄的油灯随着小船，渐渐融入下游的黑暗，只剩下那沙哑的哼唱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调子依旧古怪苍凉，很快便被黄河的咆哮彻底吞没。
废弃的浅洞里，只剩下费春生和苏小青，以及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水声。
“这老头……太古怪了。”苏小青望着老艄公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但他指的路，可能是真的。”费春生忍着肩痛，看向那条隐藏在阴影中的狭窄滩涂和上方陡峭的崖壁，“爷爷他们当年，或许走的也是这条路。”
没有时间犹豫，必须在天亮前尽可能深入。两人打开手电，光束在湿滑的岩石和汹涌的河水上跳动。他们沿着滩涂艰难前行，脚下崎岖不平，冰冷的河水不时漫过脚踝。来到崖壁下，果然看到岩壁上有着一些人工开凿的、仅容半只脚踩踏的浅坑，以及几条磨损严重、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的粗麻绳从上方垂落，在风中轻轻晃动。
“我先上。”苏小青将登山包背好，试了试绳子的结实程度，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攀爬。她的动作矫健而谨慎，如同灵巧的山猫。
费春生在下面紧张地看着，手电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每一下艰难的蹬踏，每一次绳索的晃动，都让他心头揪紧。他自己也试了试，左肩完全无法用力，单靠右手和双腿，在这湿滑陡峭的崖壁上攀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上方传来苏小青压低的声音：“好了！找到路了！你把包绑在绳子上，我先拉上来，再拉你！”
费春生依言照做。苏小青费力地将沉重的登山包拉上去，然后又放下绳子。费春生将绳子在腰间和右臂上缠了几圈，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苏小青在上面的拉扯，双脚蹬着岩壁，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左肩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崩裂，鲜血渗出绷带，剧痛几乎让他晕厥，汗水混合着河水从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
当他终于被苏小青连拉带拽地弄上崖顶时，几乎虚脱，瘫在地上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你怎么样？”苏小青关切地问，递过水壶。
费春生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坐起身。他们此刻正位于“鬼见愁”峡谷的顶端，脚下是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黄河的咆哮从下方传来，变得沉闷而遥远。而前方，手电光柱划破黑暗，照出的景象，让两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片巨大、荒凉、死寂的沟壑，比“鬼见愁”更加令人望而生畏。嶙峋的怪石如同无数狰狞的骨骸，杂乱地遍布在干涸或仅有细流的地面上。两侧的山壁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焦黑色，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的洞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又混合着腐败气息的味道。
这就是“死人沟”！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和生命禁区般的死寂。
而在那些焦黑的山壁上，在那些幽深的洞口附近，借着月光和手电光，他们隐约看到了——棺材！
不是整齐摆放的，而是歪歪斜斜、有的甚至半嵌在岩缝里、或者依靠着几根朽烂木桩支撑的、各种材质的棺材！有些已经破碎，露出黑洞洞的内部；有些相对完好，但棺盖上落满了鸟粪和尘土，覆盖着枯死的苔藓。
它们就那样无声地悬挂、依靠在那里，经历着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沉默地诉说着死亡与岁月的重量。
这里，就是悬棺葬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悬棺渊的外围！
费春生胸口的血玉，在此刻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温热，甚至带着微微的震动感，仿佛在与他脚下这片死寂的土地产生着某种共鸣。苏小青也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的玉佩，脸色凝重。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更深的寒意。爷爷他们当年在这里经历了什么？那“活了千年的怪物”又是什么？那些黑衣人，是否已经找到了别的路径，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费春生挣扎着站起身，左肩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步履蹒跚，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向苏小青，苏小青也正看着他，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没有退路了。
“走。”费春生只说了一个字。
苏小青点点头，重新背好登山包，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手电光刺破“死人沟”入口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迈出了第一步。
阴冷的风从沟壑深处吹来，带着腐朽的气息，拂过那些沉默的悬棺，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微弱声响，仿佛在欢迎，又像是在警告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真正的冒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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