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南郑城温柔而又残酷地包裹。
太守府的书房内,只余两盏孤灯,在墙角默默燃烧,
将我和徐庶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挂满军事地图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在命运棋盘上挣扎的幽灵。
死一般的沉寂,在空气中蔓延,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我们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巨大的沙盘横亘在书房中央,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沙盘之上,仿佛能穿透这微缩的天地,感受到从南北两端传来的、如同实质般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北面,代表曹操势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如同汹涌的乌云,笼罩着关中、凉州,
尤其是刚刚经历战火、亟待稳固的武都郡,像一根黑色的楔子,抵在我们的咽喉。
南面,代表刘备势力的浅色旗帜,则沿着米仓道、金牛道悄然分布,看似平和,
但那潜在的锋芒,却如巨鳄潜伏于水底,平静之下暗藏吞噬一切的危机。
而我们汉中所处的狭长盆地,就像是被猛虎与巨鳄夹在中间的一块肥肉,
看似暂时安稳,实则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撕碎、吞没。
“主公……”良久,徐庶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智谋之士在绝对实力差距面前罕见的无力感,
“曹孟德新得武都,虽暂未大举南下,然其势已成,虎视眈眈。
刘玄德坐拥益州,民心渐附,其志非小,卧榻之侧,岂容我等酣睡?为今之计……我们该当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血战余生后的疲惫,以及对前路深深的忧虑。
刚刚击退曹军偏师、夺取武都的胜利喜悦,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早已消散无形,只剩下如履薄冰的沉重。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缓缓闭上眼睛,将那份因小胜而滋生的虚浮与躁动彻底从心中剥离、驱逐出去。
脑海中,不再是沙盘上的棋子,而是真实的铁蹄铮铮,是箭矢破空,是城池燃烧的烈焰,是百姓流离的哭嚎。
再睁开眼时,我眼中的最后一丝迷茫与沉重已然尽数褪去,瞳孔深处只剩下如雪山寒星般锐利、冷静的决断之光。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压抑的沙盘,而是大步走到墙边,凝视着那幅悬挂的巨幅天下舆图。
这幅地图比沙盘更加宏观,也更加残酷。它清晰地标注出我们汉中所处的位置,是何等的逼仄与凶险
——北有强曹,南有枭刘,东面的荆州已是曹操囊中之物,西面的羌氐之地则混乱未定。
我们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的下场。
我的手指,干燥而稳定,在地图上以南郑为中心,缓缓地、有力地划定了一个范围,
将汉中盆地与刚刚夺取、地势险要的武都郡,牢牢地圈在其中。
这个圈子,就是我们未来生存与发展的根基,也是我们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守护的底线。
“元直,”我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清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淬火般的坚定,
“敌强我弱,势若累卵。冒进,是自取灭亡;
但一味示弱,摇尾乞怜,也换不来真正的生存空间,只会让虎狼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加速吞噬的步伐。”
我收回手,负于身后,转过身,目光如炬,看着徐庶,一字一顿,吐出了那沉淀了数日、思虑再三的八个字:
“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
这八个字,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魄与智慧,在寂静的书房中轰然炸响!
徐庶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雷霆击中。
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本能的不解与困惑
——这似乎与当下群雄并起、竞相扩张的潮流背道而驰。
但旋即,作为顶尖谋士的敏锐,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八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惊人潜力与深远布局!
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与难以抑制的狂喜光芒,在他的眼底猛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炬!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微微颤抖,
仿佛有无数问题、无数赞叹想要脱口而出,却又因为思绪太过激荡、情绪太过澎湃而一时失声。
他看到了,在这看似保守的策略之下,那潜藏的、如同深渊巨龙般蛰伏的雄心!
我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而是抬起手,用清晰而有力的行动,来逐条阐述我这“生存与发展”的总纲。
我的第一根手指,如同战槌,重重地戳在了地图北方的关键节点
——阳平关,以及整个武都郡的疆域之上。
“其一,深挖洞!”
我的语气冰冷而坚硬,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这是对北方强敌的严防死守!
是立足于‘抗’与‘耗’!
立刻以最紧急的军令下达:
阳平关必须在现有基础上,增筑瓮城、加高城墙、挖掘壕堑,
储备足够的滚木礌石、火油箭矢,我要它成为真正的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同时,武都郡必须全面要塞化!
在其境内险要之处,依山傍水,修筑营垒、烽燧,形成梯次防御,利用羌氐部落,广布耳目,构建纵深预警体系。”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看到了北方可能南下的黑色洪流。
“我们不主动挑衅曹操,甚至可以在名义上继续保持低调。
但要让他,让他麾下的夏侯渊、张合等所有爪牙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下一次,只要他们敢再把手伸进汉中,就必然会崩掉他们满口的钢牙,付出他们绝不愿承受的惨痛代价!
我们要将整个北方防线,打造成一个让所有觊觎者都望而生畏、无从下口的铁桶!”
这是我们的盾,一面必须足够坚固、足够厚重的盾。
面对实力远超我们、拥有整个北中国的曹魏集团,任何战略上的冒进和战术上的侥幸,都是自取灭亡。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防御做到极致,利用汉中易守难攻的地利,
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略威慑和生存时间。
接着,我的第二根手指,在地图上我们汉中、武都的腹地,那些代表着城镇、农田、河流的区域,重重一点。
“其二,广积粮!”
我的声音变得沉稳而充满力量,这是立足于“养”与“育”,
“这是对内政的精耕细作,是积蓄力量的根基!
立刻以我的名义下达最高政令:
命长史陈石,总揽民政,其下分设农曹、水曹、户曹,主抓农耕垦殖、兴修水利、清查户籍、鼓励生育!
推行更先进的耕作技术,引进耐寒作物,但凡开垦荒地者,减免赋税;兴修陂塘渠堰者,给予嘉奖。”
我略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同时,命孙尚香,以其‘锦帆卫’中擅长交际、熟悉商路者为骨干,组建官方商队,
给予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和平价物资。
让他们北上羌氐,换取战马皮毛;
东去荆州暗通款曲,购入我们急需的盐铁布帛;
甚至……可以小心地、秘密地与曹魏控制区的边境豪强进行有限度的贸易。
但务必严厉打击境内一切匪患,确保商路畅通无阻,厘定合理税赋,吸引四方行商!”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要人口!要粮食!要税收!要军械!要战马!
这才是我们未来真正能够图谋天下的根本!
这一步,关乎国本,一步都慢不得,一步也错不得!”
这是我们的根。
没有雄厚的内力支撑,再精妙的奇谋诡计,再强悍的军队,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需要时间,足够的时间,把汉中、武都这片土地的潜力,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压榨出来,
转化为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最后,我的第三根手指,缓缓地、带着一种审慎而缜密的意味,指向了地图南方的核心——成都。
“其三,缓称王!”
我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是立足于“时”与“势”的智慧,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汉中王’、‘西凉公’这些惹人眼红、招致祸端的虚名,而是比黄金更宝贵的——时间!”
我的手指在汉中与成都之间轻轻划动。
“只要我们不主动称王称霸,在名义上,就依然是汉室宗亲、左将军刘备的盟友,是共同‘匡扶汉室’的一份子。
这个身份,或许虚伪,但却是一道暂时的护身符。
它能让曹操在战略上,将我们视为次要目标,至少不是必须立刻除之而后快的首要祸患。
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南面的刘备,让他暂时找不到撕破脸皮、公然北上的完美借口。”
我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庶,下达了今天最为关键、也最考验外交智慧的一道命令。
“元直,此事非你不可。我需要你,以我全权特使的身份,亲自去一趟成都。”
徐庶的身体再次一震,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深知此行的重要性与艰巨性。
“去见一见刘备,表达我部的恭顺与盟友之情。也去见一见……”
我的声音刻意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他心头猛地一跳、曾与之齐名却又道路迥异的的名字,
“……孔明。”
我清晰地看到徐庶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昔日挚友,如今各为其主,此番相见,滋味何其复杂。
“告诉他们,我陆昭,心向汉室,愿永为大汉西北之藩篱,永为皇叔麾下之盟友,共御国贼曹操。
我们可以接受他‘左将军’名义上的节制,甚至在必要时,可以提供一定的物资或有限的军事策应。”
我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许以何种利益,做出哪些看似让步的承诺,甚至……
可以私下暗示,我们愿意在将来某个时候,在名义上接受更高的册封。
你需要达成的核心目标是:
一个绝对稳定的南方!
至少,在未来三年,不,最好是五年之内,我不想在汉中南部边境,
看到任何一支不属于我们的、带有敌意的兵马出现!
我们需要这段宝贵的、不受打扰的时间!”
徐庶是何等聪慧之人,他瞬间完全明白了我的全部战略意图。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光。
“深挖洞”,是确保生存的底线,是硬实力的展示;
“广积粮”,是壮大内力的核心,是长久发展的根基;
而“缓称王”,则是极高明的外交韬略,是为生存和发展,争取到最宝贵的外部环境和战略时间!
这三者,互为表里,层层递进,攻守兼备,内外兼修,构成了一个完美而稳健的长期战略闭环!
这不再是流寇式的挣扎,而是真正的王霸之基!
“主公!”
徐庶激动地向我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为振奋而微微颤抖,之前眼中的无力与迷茫已被熊熊燃烧的斗志所取代,
“此策……此策高瞻远瞩,洞若观火!
不仅是自保求存之策,更是潜龙在渊、蓄势待发的图强之策啊!
以战略防守换取发展时间,以宝贵时间壮大自身内力,再以雄厚的内力支撑未来的图谋!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高!实在是高!”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决然:
“元直,领命!
此去成都,纵使说破嘴皮,踏破门槛,剖析利害,
陈说大势,也定为主公,为主公的大业,换来一个安稳的南方,争取到这至关重要的数年时光!”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如墨,凛冽的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咽之声。
北方的猛虎仍在酣睡,但其爪牙已然显露;
南方的巨鳄也在温暖的江水中潜伏,耐心等待着时机。
但在这间灯火摇曳的小小书房里,我和我的首席谋士,
已经为这条暂时潜伏在群山深渊之中的巨龙,
清晰地规划好了未来数年,乃至更长时间内,积蓄力量、磨砺爪牙、等待风云变幻、一飞冲天的唯一道路。
前路依然艰险,但方向,已然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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