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俯身拾起那泥人碎裂时溅落脚边的土块,紧紧攥入手心,指节泛着白。
旋即,抬起起泛红的双眼,恨恨地瞪向裴桑枝:“即便不是你亲口授意,这一切也是你一手促成!”
“若不是你在认祖归宗后步步紧逼,处处针对,她本该一生如明珠不蒙尘,活得光鲜体面,尊荣加身。她会与成景翊缔结连理,举案齐眉,做他明媒正娶的妻。”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一顶青布小轿抬进成家,受尽白眼,为人妾室!更不会沦落到今日境地……被灌下落胎药,被割去舌头,被挑断手筋脚筋,最后像件废弃的物件,被强行塞回亲生父母身边!”
“你难道不知道她那对爹娘是何等嘴脸吗?”
“我娇养出的姑娘,口含珠玉、肤若凝脂,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可落到那对钻营钱眼的爹娘手里,身无分文,又无法自理,他们便会将她生生变成了赚钱的工具!”
“更何况,她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身孕都不会有!”
“这一切,你分明最是清楚!”
“裴桑枝,她回去后将遭遇什么,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心知肚明。”
“你的心,比毒蛇的齿牙更冷,更恶毒!”
裴桑枝面不改色,嗤之以鼻:“我恶毒?”
“黑锅我背得起,脏水也泼不尽,但我实在恶心,某些天下一般黑的乌鸦,还在这里正义凛然。”
“正巧,今日我时间充裕,便与你好好分说分说。就当是你我二人……最后的饯别。”
素华是个有眼力的,她见房中有把完好的雕花大椅,便取出两张洁净的帕子铺好,随后将椅子搬至裴桑枝身侧。
待裴桑枝安然落座,她便躬身退至一旁。
裴桑枝睨着庄氏,冷声道:“莫非是我让裴谨澄对他名义上的亲妹妹动了腌臜心思?还是我绑着他们,让他们三更半夜厮混在一处,说那些不知廉耻的混账话?”
“裴谨澄心生龌龊之时,我尚在留县街头与野狗争食,给伶人为奴为婢,穿着从乱葬岗扒下来的死人旧袄!”
“那时的我,连命都握不住,又如何能隔空操控这府里的肮脏事?”
“永宁侯府的一切,与我何干?”
“我充其量,只是在他们自己点燃的烈火上,添了把柴,让它烧得更旺些。又觉得这出戏活色生香,独享可惜,便多邀了几人共赏罢了。”
“与其指责我让裴春草为妾,不如先问问裴谨澄,为何偏对身边的妹妹动了歪心,连‘窝边草’都忍不住要啃!再问问你那‘清白无辜’的裴春草,为何寒冬腊月、三更半夜,穿着那般单薄凉快去寻一个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哥哥!”
“除了‘色诱’,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这桩事里最大的过错,最不堪的罪名,都落不该在我头上。”
“还有……”
裴桑枝话音稍顿,目光垂落间,一脚踏上散落的土块,缓缓的碾过。
那土块在她脚下化为粉末,仿佛是裴春草支离破碎的命运。
“至于裴春草被灌下落胎药、割去舌头、挑断手筋脚筋这事,就更与我无干了。”
“毕竟,我可没有教她,做了成景翊的妾,还不懂安分守己。”
“偏要红杏出墙去找成景翊疯堂弟寻刺激,与那奸夫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甚至依偎在对方怀里哭诉委屈。”
“我思来想去,终于恍然大悟。”
“裴春草行事如此荤素不忌,引诱男子更是不论亲疏这般做派,怕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吧?”
“她生父嗜好偷香窃玉,乐此不疲的钻遍了十里八村的寡妇床。你这养母,年少时便广撒情网,引裴氏儿郎魂牵梦萦,竞相折腰,一面觊觎有妇之夫,一面还与那等毫无人性的贼寇暗通款曲!”
“难怪你手把手教养出的好女儿能‘青出于蓝’!”
“你说说看,她这模样,究竟是血脉里自带的肮脏,还是平日里耳濡目染,学了个十成十?”
“所以,追根溯源,这件事最该怪的是你,还有她那个好亲爹!”
庄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心里头恶狠狠地骂道:裴桑枝这杀千刀的贱货!
那张破嘴哪是淬了毒,根本是刚吃了屎!
三言两语,就要把她污蔑成一个放荡淫乱、人尽可夫的娼妇!
裴桑枝仿佛全然无视庄氏的崩溃,悠然的又补上一击,说道:“有何可不服的?裴谨澄不就又是个活生生的证据,他可也是你亲生的。”
“至于裴春草被强塞回她亲生父母身边会遭遇什么……我心中大概也是心中有数的。”
“这户‘好’人家,也是你当初悉心为我挑选的,是不是?”
裴桑枝抬手,将庄氏散落眉间的碎发随意地捋至耳后,继而低叹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郁。
就像暴雨将至的黄昏,蜻蜓低飞,乌云厚重地掩藏了所有天光与秘密。
没有人能看透,也没有人能够称量。
那是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年深日久的苦楚。
“你可知那对夫妻,从我记事起,便没给过我一天好日子。在我年幼时,他们便嫌我是张多余吃饭的嘴,将我弃至深山老林,企图让我冻死饿死,成为豺狼虎豹的口中餐。许是老天爷那时还不肯收我,我捡回了一条命。”
“待我稍稍长大,身形初现,裴春草那个禽兽不如的亲爹,便在一次酗酒之后,红着一双污浊的眼睛,用他那双沾满酒气和污秽的手,撕扯我的衣裳……”
“那时我才多大?”
“我吓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摸到了墙角一把生锈的镰刀,死死抵在他的喉咙上!”
“我瞪着他,对他说,‘你再动一下,我们就一起死!’”
“镰刀的冰冷骇的他手脚僵硬地不敢再动,我这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再后来,他们仍不死心,便盘算着要将我卖给一个年过半百、有特殊癖好的富商。你知道是去做什么吗?不是做妾,不是做暖床丫鬟,是做比牲口还不如的‘玩意儿’,说是去当人家的‘活痰盂’、‘人厕纸’……”
“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兵行险着。我打听到梨园里最心善的名伶,便不顾一切地去求她买下我,磕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说我愿意为奴为婢,只求能有一条生路。”
“许是我的惨状触动了她,名伶最终点头,与我签了卖身文书。”
“她怜我遭遇,签的并非死契,而是允我可自赎的活契,为我留下了后路,让我不至于一辈子为奴为仆。”
“她仁至义尽,特意为我造了一份足以乱真的假死契,这才彻底绝了那对夫妻的念想。”
“庄氏,过去那整整十四年,我就是这样,一步一劫,一难一险,从没得过半分安稳。像野草一样被人践踏,又像牲口一样被买卖,靠着自己一趟一趟从鬼门关里爬回来。”
“这本该是裴春草的人生,这本该是她要经历的苦、要受的罪。
“我仅是纠正了一个错误,让一切回到正轨。这若也算恶毒,那怎样的才算公道?”
“各归其位,我心安理得,天经地义!”
“况且,当初在利弊权衡下,是你亲手舍弃了裴春草,也是你亲手将她送回那对夫妻手中的。如今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穿起慈母的衣裳,道貌岸然地来指责我了?”
“你方才问我,难道想不到裴春草会遭遇什么吗?”
“那我倒要问问,您这位见惯了风浪的永宁侯夫人,难道就预料不到吗?”
“就算她裴春草阴魂不散,化作厉鬼,要寻的仇人,也只会是你。”
“对了……”
裴桑枝语速渐缓,脸上外露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忽然记起一桩被遗忘的要事,话锋悄然偏转:“我是不是还未曾告诉你,在她送至亲上路之后的事?”
“她想逃,还妄想着能偷偷潜回上京,扑到你的跟前求救。可惜啊……在一个冷雨潇潇的夜里,她手筋脚筋的旧伤骤然复发,动弹不得,就那么孤零零的,被春寒料峭的冻雨,活生生冻死了,死在了在找你的路上。”
“说句实话,我倒觉得,她死了比活着痛快。”
“毕竟,昔日疼她爱她的人,都已陆续下了黄泉。亲人,情人,有血缘的,无血缘的,此刻都在下头等着她了。”
“人间已无人怜她孤苦,黄泉路上,倒是一家人整整齐齐。”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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