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京安注视着周昊那双血丝布满的双眼，心口闷闷的，默了几秒，他像个执拗的小孩子，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双手紧紧搂着周昊的腰，就那样趴伏在中年人的怀里。
半晌，周昊垂眸。
黑暗中，线路不良的灯泡闪烁着，他看见少年弯下的脊背发着颤，抖得不成样子。
见他这般，周昊觉得嗓子眼干的发涩，心疼到在滴血，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试图宽慰怀里的少年，
但又想起今后只有阿鄞一人孤军奋战了，属实难耐，到嘴的话吞咽好几次，最后破碎到没有字眼，只剩剧烈的抽吸声。
昏沉沉的地下室，少年搂着他，终究难抵心头悲伤，
他用力搂紧他，“爸...”他哑声叫他。
声音是那么温柔，他想过这个字眼于男人而言是多么珍重，若是在贺家，这个字眼足以让贺涛对他也痛下杀手。
可他一想到从今以后，他的那个慈祥的亚父再也没了，那个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帮他稳定局面的伟岸男人，彻底没了，
便再也顾不上旁人眼里大逆不道的混账话，他就是要这么叫他...
他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声音嘶哑的又喊道：“爸...别丢下我...”
周昊听清了，第一句话时，他就听见了，可内心的情绪是复杂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查看四周有没有其他旁人，他怕自己又拖阿鄞后腿，给他招来无妄之灾。
贺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在传他和小姐的风言风语，贺涛要杀他，小姐将他偷偷放走，这更加使得母子两人在贺家的处境艰难。
阿鄞是贺涛亲生，但只要他和他走近，男人的疑心就会无限放大，亲生也可以视为叛徒。
随着少年的第二声时，周昊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他扶起少年，捧着他那张稚嫩的脸，注视少年满目疮痍的悲伤，周昊心一酸，可还是严肃着训斥道：
“下、下次不能这样叫我！”
少年咀嚼着前两个字，欣喜发现还有下次，可抬眼对上周昊的眼睛，心又沉了。
周昊闭了闭眼，“没有下次了...没有了。”
他说完，释然般笑笑，伸手胡乱揉了揉少年的头，声音哽咽，“阿鄞，这次叔叔觉得你能赢！”
只是道路险阻，还望小心。
周昊将腰间的配枪取下，轻轻放在少年掌心，“到时候你赵叔叔也会帮你，你只需要在大家面前把戏演好点，枪拿稳点，可别手抖...”
他边说边又自嘲笑了笑，“我们阿鄞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了，怎么可能手抖呢，叔叔又瞎操心了...”
这是一对不是亲生父子最后的告别，少年知道是该走到这一步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贺京安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狠心的人，雇佣兵生涯风雨漂泊的那几年，让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无坚不摧。
甚至他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必须要以周昊的死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周昊不死，父亲疑心不消，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在贺家立足。
这一盘棋，贺京安谋划太久了，可过程中，也到底是赔上了感情。
他现在在想，曾经在莫斯科军营里，总指挥官问过他们一个问题，“若是彻底战败，面对亲人该如何？”
台下青涩稚嫩的少年们，凝思着看向彼此，想着当年的战败国，觉得这问题宛如担雪塞井，没人给出一个答案。
而坐在角落里他，面色平静看向总指挥官，淡漠开口：
“先杀妻儿，再自杀。”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他们纷纷扭头看向他，在他们眼中，相由心生，长成贺京安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但怎么也没想到，貌美如花却毒如蛇蝎。
总指挥官站在台上，垂眸注视着贺京安，少年面不改色，心也不跳，眉压眼的锐利看着让人心神胆寒。
那一对眉压眼和他看过的一段珍贵的战争影像里的人一模一样。
日耳曼党卫武装上校坐在审判席上，在听见最后的一句，“判处你绞刑。”
他也是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走到台前，从容不迫地去领自己的审判结果。
总指挥官看向贺京安，心里涌起一抹异样，他听说台下的这位也拥有日耳曼血统，还真是巧合，这些军装下的恶魔还真是让人胆寒呀...
他犹豫几秒，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
少年淡淡道：“狂热的报复是难以想象的，我既已失败，我的妻儿身上留有我的印记，哪怕你是再理性的胜利者，仇恨都会拉扯你，践踏他们、伤害他们，与其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留在这世上，不如远赴黄泉...”
这听起来很自私，但对于那时的贺京安来说，的确如此，他不想让任何感情干涉到自己，就此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复仇机器。
封心锁欲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明白，在面对周昊的主动牺牲，他还是感受到了潮水般的悲痛，明明他也才十九岁...
－
当着众人的面，枪响的那一刻，周昊成了最十恶不赦的人。
挑唆、离间、策反贺京安与贺涛的父子之情...
只有贺京安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想要抱着亚父的尸体哀哀地哭，但他又不能，身后的兄弟们还在等他去谋出一条活路，
贺涛的心腹、儿子们也都在冷冷注视着他。
那天，雷声震动，滂沱大雨。
少年冒着暴雨，三跪一叩，从贺家大门一路磕头谢罪到祠堂，膝盖磨出血窟窿，他站起，又跪下...
循环反复...
“儿子被人陷害，望父亲明察！”
声声句句，字字泣血。
直到眼前一黑，伤势过重，晕倒在祠堂前。
再次醒来时，他就已经在贺长生的地牢里，贺长生以父亲的名义将他囚禁在这一方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败了，可贺京安知道，他就要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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