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盒盖，将盒子放到一旁，没有说话。
“怎的了？不想养它？”施寒岄轻声问道。
郁沉云摇头，他依旧沉默，只是眼底的酸意激得他眼眶泛红，似有些泪意。
乌龟长寿，她让他养着，就是怕他再有什么想不开的寻短见，想让他好好活着，寿终正寝。郁沉云明白她的用意，正因为明白她的用意，知道她此时还想着他，他心中才更加难受。
她这么好，为何会是这样的结局？
“它叫青青，陛下可要记牢了，可不要听得旁人说起乌龟就以为是草民养的这只，巴巴跟上去打听。”郁沉云压下泪意后才闷闷道。
施寒岄笑出了声，“朕又不是傻子，自是先认将军再问青青，哪能听到乌龟就巴巴跟上去打听。”
“陛下今日想听农女养桑，还是县令买官？”郁沉云起身扶她躺下，给她整理好锦被。
“朕想和将军议事。”施寒岄面朝床外侧躺，郁沉云俯身坐在了床边木踏上。这位置能离她近些，她说话时不必提气发很大的声音。
“陛下想议何事？”郁沉云温声问。
“将军，你说，会不会有一个地方，所有人，不用争，不用抢，都能活下去。没有无尽杀戮，没有心酸无奈，人人皆得所愿，众生时时欢欣。所有人，都能如自己期待中的模样过完一生。
若求高远，便能尽一生好时，酬鸿鹄之志，不必为俗物世道折腰，不必叹不公有差，只需穷力登梯，便可揽日月芳华。
若求舒适，便能纵一世光阴，抚山河之景，不必疲于奔命，不必困于红墙绿瓦，只需策马扬鞭，便可追人间彩霞。
人人都能好好活，人人都能为自己而活，人人都能欢喜的活，该有多好……”施寒岄缓缓闭上了眼，她服了药，精神不济。
“有的，”郁沉云轻声回道：“陛下一直都在朝那个地方走，终会走到的。”
施寒岄唇角微扬，“朕知道，将军也与朕同路。”
“能与陛下同路，是草民之幸。”郁沉云温声道：“草民原也是个狭隘之人，是陛下教会了草民很多，陛下的手腕、魄力和毅力都让草民很是敬佩。”
“将军又在夸朕了。”施寒岄睁开眼，笑道：“就不怕朕瞧上你纳你入宫？”
“草民有圣旨！”郁沉云坚定回道，“再说，草民说的是事实，不是奉承陛下。陛下是女帝，女子登上帝位，本就会有极重要的作用。
除了历代皇帝能做的事情以外，陛下坐在帝位上，龙袍加身，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让天下女子瞧见或听见女子亦能登高位，也能叫世间女子知道原先那‘女子就应相夫教子男子才能立朝堂搏功名’的话是对女子的桎梏和贬低，更能在有女子想要反抗冲破枷锁时让她们有底气说一句‘陛下亦是女儿身，谁敢说女子不如男？’。
陛下为君，能让受千百年压迫驯化的女子们瞧见冲破枷锁后亦能过得好，让长期被规训得无意反抗的女子们意识到她们不必依附旁人也能过得好。更能让她们知道，她们可以为自己活，可以为自己争，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若皇子继位，左不过是又一轮新朝更迭，若是君贤，百姓能过得好，但女子的地位和处境却不会有多大变化，即便是颁布了有利于女子争权夺势的法令，女子也很难得到公平的机会。
只有陛下为君，处于高位的掌权者是女儿身，才能尽力将落在男子身后一大截的女子拉上前来，让她们有机会争，有机会为自己而活。
草民原先想不到这些影响，草民起初，只能想到清朝堂、辅明君，以为只要君贤朝正，便能得盛世，可盛世之下，男女之间的潜在不公，草民并未意识到。是陛下带草民看到这些不公，也是陛下改制让草民见到了与以往不同的金安，草民就是觉得陛下很好。”
郁沉云一口气说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怕没有机会再把这些话说给她听，他似乎不愿住口。
“陛下是女子，在不公的世道中谋生谋权，却并无狭隘之思，陛下不仅能看到世间女子的不易，亦能看到男子面临的些许困境。
陛下曾说，或许众生皆苦才是常态，相对而言，女子更不易，但男子也不是人人皆顺遂。世间对女子有规训，对男子亦有。
谁言儿郎定无畏，恰拟女子擅容功。
陛下说，男子定要英勇，定要强势，定要走青云路，又何尝不是一种桎梏？不是所有女子都不能奋勇杀敌，同样，也不是所有男子都能生而无畏；不是所有女子都不擅弄权，同样，也不是所有男子都能立朝堂。
世间百态，人人不同，女子可集温和坚韧于一身，男子亦能有柔软脆弱一面。无论男女，德高而言善，性洁而心纯，便该受到善待。
可不合规训之人，就像陛下后宫里那位袁侍夫，能为了救一个毫不相干的老者只身冲进火海，也能为一个受冤受苦的孩子不顾自己安危得罪权贵讨公道。却因着说话声调柔，性子和软，不像大多男子做派，在外被人嘲笑讥讽，丢了袁大人的面子，被袁大人关在别院打骂险些丢了性命，幸得陛下开口纳他入宫才保住一条命。
就如前线征战的士兵，草民记得当年戍边，战况危急之时，征兵新入伍的人一来就要上战场，饶是军令如山不能退，饶是人人喊着要杀敌，却也会有不少人在初次面对血腥残肢时吓得愣在原地。
少有人生来就能坦然面对杀戮，他们后来习惯了杀戮，战场上勇猛无比，但战停后，也有一部分人会常常在午夜梦回之时从噩梦中惊醒，一直困于战场上某个令他们震撼惊惧的瞬间；亦有些人变了性子，冷酷，残忍，只有见血才能让他们平静。
可无论是哪种情形，但凡叫旁人知道他们是因战而病，总有人会说——‘战场上下来的儿郎怎的如此经不起事？’
陛下曾说，拖病难言，负兴衰荣辱跨步，是倦而不能怠，是疲而不可停。
女子没有争上的机会，男子没有疲倦的权利。
帝王妃嫔，皇子公主，臣子百姓，放眼望去，都是不得自由之人。
陛下想要的，从来都不单单是给女子的公平，陛下要的盛世，是无论男女老少，皆有公平，皆得圆满所愿的盛世。
这样的盛世，很远。至少得先让所有人都能活着，才能接近这愿景。
陛下，观民生之苦，解百姓之难。穿荆棘平来路，捧星辰照归途。
在草民心中，陛下是极好的人。”
施寒岄得权后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有更多人能活，能为自己而活，能随心所欲欢愉的活。
她手腕狠厉、坚定果决，看似冷情，可郁沉云始终觉得，她的心，很是良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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