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风中还带着料峭寒意。爱琪坐在王叔平稳行驶的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感觉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个微小而陌生的存在，正悄然改变着她和乐希世界的运行轨迹。
崔灿已经到了她们常去的那家格调清雅的私房菜馆，订了一个安静的小包间。看到爱琪推门进来，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迷茫和脆弱，崔灿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琪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度假累着了？”崔灿拉着她坐下，关切地上下打量。
爱琪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服务生进来点菜，她胡乱地点了几个，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直到包间门再次关上，只剩下她们两人，爱琪才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向满脸问号的闺蜜，声音干涩地开口：
“灿灿……我怀孕了。”
“什么？！”崔灿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你说什么？怀孕？！真的假的？乐希知道吗？你们……不是，你身体不是刚好吗？这……”
一连串的问题像豆子一样蹦出来，充分表达了她的震惊。
“刚查出来……乐希知道了。”爱琪苦笑一下，把飞机上的不适、回家后医生的检查、以及那条清晰的两道杠，缓缓道来。她甚至没有隐瞒自己和乐希的疏忽与懊悔。
崔灿听完，脸上的震惊渐渐被凝重取代。她是爱琪最好的朋友，深知爱琪为了从车祸中恢复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清楚她目前学业上的压力和关键时期。这个孩子的到来，时机确实太不巧了。
“所以……你们现在是怎么想的？”崔灿小心翼翼地问，给爱琪倒了杯温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爱琪无助地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乐希很担心我的身体，怕我吃不消。我也怕……医生之前确实说过最好彻底恢复。而且我的论文，我的答辩……还有珩珩，他还那么小，需要人照顾……”
她列举着现实的重重困难，每一条都像是一道枷锁，让她喘不过气。然而，在说出这些担忧的同时，内心深处，那属于母亲的本能，却又让她无法轻易说出“不要”这两个字。
“可是……”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啊……是我们的孩子……”
崔灿看着她挣扎痛苦的样子，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立刻给出建议，而是安静地倾听，让爱琪把积压的情绪宣泄出来。
等到爱琪情绪稍微平复，崔灿才认真地开口：“琪琪，首先，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这是你和乐希，还有这个宝宝之间的事情，外人没法替你们做选择。”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语气理智而温和：“从现实角度看，乐希的担心有道理。你的身体是第一位的，如果怀孕和生育会带来不可控的风险，那么谨慎考虑是必须的。学业也很重要，这是你付出了很多心血的东西，如果中断或者受到巨大影响，肯定会遗憾。”
爱琪默默点头，这些正是她最纠结的地方。
“但是，”崔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柔和，“我们换个角度想。身体的问题，可以咨询更权威的产科和康复科医生，做最全面的评估，也许情况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你的恢复情况一直很好。学业的问题，虽然会受影响，但并非无法克服，延期毕业或者调整计划，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世界末日。至于珩珩，他总会长大，而且家里还有乐希，有张姨，有我们这些朋友，不是你一个人在战斗。”
她看着爱琪的眼睛，轻声问：“抛开所有这些外界的因素，琪琪，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当你听到‘怀孕’两个字的时候，除了害怕和担心，有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喜悦和期待？”
爱琪怔住了。她回想起在医生宣布结果的那一刹那，在震惊和慌乱之下，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悸动。那是生命传承带来的、最原始的情感波动。
她沉默了良久，然后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崔灿看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里有了数。“既然有，那就说明你不是完全排斥这个孩子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获取足够的信息，评估风险，而不是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她用力握了握爱琪的手，“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挂最好的专家号，彻底检查一下，听听医生怎么说。乐希那边，你们也需要好好谈一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闺蜜的话像是一盏灯，驱散了些许迷雾，给了爱琪一个清晰的方向。是啊，光在这里害怕和纠结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需要和乐希共同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和崔灿分开后，爱琪感觉心里踏实了一些。回到家，别墅里静悄悄的，张姨和珩珩早已睡下。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发现卧室的灯还亮着，乐希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却显然没有看进去，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她。
“回来了？和崔灿聊得怎么样？”他放下文件，起身走过来，接过她的外套。
“嗯，聊了很多。”爱琪在床边坐下，看着乐希眼底同样的疲惫和忧虑，心中那点因为他的“失误”而产生的微妙怨气，也消散了。她知道，他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乐希，”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我们谈谈吧。”
乐希在她身边坐下，郑重地点点头：“好。”
爱琪把和崔灿的谈话，以及自己内心的挣扎和那一点点隐秘的期待，都坦诚地说了出来。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感受和想法。
乐希安静地听着，握紧了她的手。当听到爱琪说起那“一丝喜悦”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老婆，”待爱琪说完，乐希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首先，我要再说一次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和不谨慎，让你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坚定，“但是，就像崔灿说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无论最终我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所有后果。”
他看着爱琪的眼睛，认真地说：“关于你的身体，我已经托人联系了国内顶尖的产科和围产期保健专家，明天……不，今天上午我们就去咨询。我要听到最权威的评估，如果你的身体确实不允许，哪怕我再舍不得，我也不能拿你的健康去冒险。”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保护欲。
“至于学业，”他继续道，“如果……如果我们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所有的压力我来扛。你可以休学，可以延期，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完成都可以。家里的事情，珩珩，你都不用操心，我会调整工作，张姨和王叔也会全力帮忙。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照顾好你自己。”
“还有，”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眼神里混杂着担忧、愧疚，以及一丝初为人父（再次）的奇异光彩，“如果……如果医生说可以，你也愿意……我想，我们可以试试看。珩珩需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们……也会是很好的父母，就像对珩珩一样。”
他的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爱琪冰冷而不安的心田。他没有强迫她，没有自顾自地沉浸在即将再次当爸爸的喜悦中（事实上，担忧远大于喜悦），而是把选择权、把她的身体和感受放在了第一位，并且给出了实实在在的支持承诺。
爱琪的眼眶瞬间红了。她靠进乐希怀里，紧紧抱住他。
“老公……我怕……”她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我怕我的身体撑不住，怕影响到宝宝，也怕……怕我们不能像爱珩珩一样爱他\/她……”
“傻瓜，”乐希搂紧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而坚定，“有我在，不会让你一个人撑。我们会一起面对所有困难。至于爱……”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我们对珩珩的爱不会减少分毫，而对这个小家伙的爱，是另外一种全新的、同样宝贵的感情。我们的心，容量很大。”
这一夜，卧室里的灯光直到很晚才熄灭。夫妻俩相拥着，聊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可能面临的挑战，也关于那个尚未成型、却已牵动他们所有心绪的小生命。尽管前路依然布满未知，但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消失了。他们知道，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同盟。
第二天一早，乐希推掉了所有安排，亲自开车带着爱琪，去了那家以产科闻名的私立医院。崔灿也如约赶到，陪在爱琪身边。
专家是一位经验丰富、气质温和的女教授。她仔细翻阅了爱琪之前的病历和康复记录，详细询问了车祸细节、手术情况、康复过程以及目前的身体感受，然后安排了一系列精密的检查，包括血液、超声以及针对她旧伤部位的专项评估。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煎熬的。乐希紧紧握着爱琪的手，崔灿则不停地找话题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终于，教授拿着检查报告回来了。她的表情是严谨而审慎的。
“乐先生，乐太太，”她看着紧张的夫妻俩，语气平和，“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乐太太的身体恢复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好。骨骼愈合良好，肌肉力量恢复得也不错。盆骨和脊柱的状态，从产科角度评估，目前没有发现绝对禁忌妊娠的指征。”
爱琪和乐希同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依然悬着。
“但是，”教授话锋一转，神色严肃起来，“我必须强调，这仍然属于高危妊娠范畴。乐太太的身体经历过重大创伤，相较于普通孕妇，孕期和分娩过程中可能面临的风险会更高，比如孕期负担加重可能导致旧伤部位不适或疼痛，妊娠期高血压、糖尿病等并发症的风险也可能略高，需要更严密的监测和管理。”
她看着爱琪和乐希：“这意味着，如果你们决定继续这次妊娠，整个孕期都需要格外的谨慎。需要严格按照医嘱进行产检，加强营养但控制体重合理增长，坚持适度的康复锻炼但避免劳累，有任何不适立即就医。简而言之，这会是一段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和小心呵护的旅程。”
教授的话很客观，既没有危言耸听，也没有盲目乐观。她给出了可能性，也指明了道路。
“所以……您的意思是，从医学角度，并非完全不可以，但需要承担更高风险，并且需要极其严格的孕期管理，对吗？”乐希总结道。
“是的，可以这么理解。”教授点头，“最终的决定权在你们自己手中。需要综合考虑医学条件、家庭支持以及你们个人的意愿。”
走出诊室，三人都沉默着。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窗户洒进来，明亮却带着一丝清冷。
“琪琪，你怎么想？”崔灿轻声问。
爱琪停下脚步，看向乐希。乐希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充满了询问和等待。
她回想教授的话——“恢复情况比预想的好”、“没有绝对禁忌”、“但属于高危妊娠”、“需要格外谨慎”……风险和希望并存。
她又想起昨晚乐希的承诺，想起珩珩天真烂漫的小脸，想起手放在小腹时那奇异而微妙的连接感……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爱琪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看向乐希，眼神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安，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
“老公，”她轻声说，却清晰地传入乐希耳中，“我们……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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