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从太原城提走马录、江潮等四人时,顺便抄没了他们家中的书信。尤其在马录的信箧中,锦衣卫发现内阁大学士贾咏、御史张英、都御史张仲贤、大理寺丞汪渊等热心指导马录审理张寅案的书信,这些书信成为诸臣舞弊枉法、诱导供词的铁证。
小朝会上,嘉靖极为震怒,当廷责问贾咏,贾咏只能请求致仕,立刻被嘉靖恩准。刑部尚书桂萼趁机出列,向嘉靖请教如何审理诬告张寅案,嘉靖扫一眼御前重臣,只说了四个字:“用刑推究”。
马录由此成为吃上竹笋炒肉的第一人。
其他涉案朝臣不是阁老,没有引咎辞职的体面。锦衣卫按图索骥,将郑一鹏、汪渊等二十名多朝臣逮入诏狱,其中大部分是言官,他们二十多人凑齐后,被带到刑部过堂。
郑一鹏首当其冲第一个出场,他介绍完自己后,桂萼还是问那句话:“谁指使你给马录写信的?”
郑一鹏哀求地看着张璁,说道:“大总宪,我本是正德十六年进士,一向勤勉奉公,马录认定张寅即是李福达在先,我等失于轻信尔!”
张璁摇摇头道:“攀同年是没用的!当年你百般攻击于我,想过我是你的同年吗?
你不是知道你错了,你只是知道你要完了!”
闻听此言,桂萼、方献夫拊掌大笑,前仰后合。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桂萼笑罢扔下一根签子。“先打二十大板,给他松松筋骨!”
自有力士按倒郑一鹏行刑。张璁欣赏一会郑一鹏的狼狈样,皱着眉头看看手上的名单道:“如此一个一个过堂,要打到什么时候?”
打完郑一鹏,桂萼喝令将其拖到堂下,问张璁道:“秉用兄,有何良策?”
“三个三个过堂罢!我看这大堂的空间足够!叔贤,你意下如何?”
方献夫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三法司长官达成一致意见,剩下的犯官三个三个被带上堂来。力士不由分说,把犯官按倒在地扒下裤子,大堂上顿时绽放着六瓣白花花的大屁股。
堂上洒下三根竹签:“每人先打二十杀威棒!”
听着犯官此起彼伏的惨叫,看着大堂上的斑斑血迹和碎肉,张璁一向皱成川字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
刑部打了一天的板子,张璁、桂萼、方献夫心满意足地结束审讯下班回家,自有军士冲刷清洗大堂。
桂萼眉开眼笑,路上问张璁道:“秉用兄,要不要把前刑部尚书赵鉴从他老家逮来刑部?当年没有打他一顿,令我心中郁结至今!”
嘉靖像所有的文艺青年一样,敏感而记恨;桂萼为人最受不得气,快意恩仇睚眦必报,倒是与嘉靖一拍即合。但张璁并不想让犯官胡乱攀咬,一怕无法收场,二怕没有证据被人诟病,三怕坏了自己的人品。
张璁想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们踢走他们是为施展平生抱负中兴大明,不是为报私怨。”
桂萼心犹未甘道:“杨植有句话:要么不做,做就做绝!听说他在南京先把吴都指挥使的三儿媳打了一顿狠的,再讲经说法,嘿,那儿媳真听进去了!”
张璁哑然失笑道:“珠玉在前,珠玉在前呀!”
颜颐寿、聂贤、汤沐三人是最后一批被审的,当他们被提到刑部大堂抬起头来时,看到接替他们的三法司长官捋着须髯,和善地打量他们。
“诸君曾位列大明九卿,朝廷培养一个官员不容易呀!”桂萼伤感说道:“虽说太祖给官员的俸禄低,但正一品年俸过千石,九卿年俸七百三十二石,五口之家一百年的生活费也达不到这个数!
何况三杨主政时,杨士奇前辈给官员增加了皂吏银,夏冬两季另发冰炭银,户部下拨银粮时,诸君还有分润银。”
前兵部侍郎张璁补充道:“你们每人的年收入都有千两以上,比边关一个百户所的年耗费还多!
他们出生入死,所得烧埋银买不起你们在教坊司行院吃的一盘青菜!”
两人说完看看方献夫,却见方献夫想了一会张了张口,没有说什么。
桂萼言辞激烈起来:“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们三人残民以逞,竟然以一己之私,欲将无辜百姓凌迟处死,天理难容!”
桂萼越说越气,抓起案上惊堂木朝堂下三人扔过去。
“朝廷自有体面,毕竟你们曾任九卿,我不能打你们的板子。”
为首的颜颐寿躲过惊堂木,正暗自庆幸,又听到桂萼所言,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来人,拶指!”
一根竹签轻飘飘地从大案上扔了下来,两名刑部力士面无表情,拎着拶子向颜颐寿走过来。
颜颐寿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握拳。力士道一声“颜大人,得罪了”,便抬起他的双手,掰开他的手指,把一根根夹棍依次套在他的十根手指头上,然后扯着夹棍两边的绳子用力一拉,颜颐寿发出尖厉的惨叫,痛得在地上打滚,昏死过去。
力士松开夹棍,将一瓢凉水泼在颜颐寿脸上。
桂萼见颜颐寿缓过气来,笑眯眯问道:“汝今日服还是未服?”
颜颐寿肝胆俱裂,用手背支撑身体,不断磕头道:“爷爷放过我,爷爷放过我!”
“你说,要不要放过方、霍两家,只当不知道?程序上他们手续齐全,从官府手里合法收购的土地。”
姚镆拍着邸报,忧心忡忡道:“现在议礼派如日中天,人莫予毒!朝臣皆难撄其锋,费首辅、石次辅又又又上了致仕疏,闭门不出,如之奈何!”
“实质正义重于程序正义!如果没有掀桌子的勇气,处处惟法律、程序是从,那华夏子民与奴隶何异?”
杨植大义凛然拍案而起:“今日我定要为民请命,与方、霍两家斗上一斗!”
刹那间,一道阳光照入总督府大堂,姚镆、姚涞、广州都司府一众武官和南海知县崇敬地看着杨植的身影越来越高大,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他们官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霍少爷,南海知县派书吏送来公文,翰林院侍讲学士领理藩院提督兼户部、兵部、工部郎中杨植说方、霍两家新收田地的手续不全,不能更改鱼鳞册并办理免税事宜,县里请方、霍两家带新收土地文书到衙门说明情况。”
霍韬今年刚四十不惑,他的出身不差,乃正德九年的会元。但他历来无心仕途,殿试考上二甲第一后就回到南海县西樵山耕读,直到嘉靖即位,朝廷才征召他任兵部职方主事。
在大议礼斗争中,霍韬坚定站在嘉靖一边,被嘉靖投桃报李召为翰林院侍读兼詹事府少詹事,霍韬上疏辞谢曰支持嘉靖只为道义不为升官,然后称病又回到南海。
广府人通常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但对发财很有兴趣。
霍韬也不例外,他中进士后接受了一些田地、工商业的投献。可惜南海与苏松类似:人多则相对良田就少,再加上多出举人进士,举人进士都有被投献的产业。
何况南海县还有卫所军田,且地方官府为保证社学、县学、卑田院、济慈院等公共福利开支又掌握了一部分公田,所以霍韬中了举人进士后所得田地聊胜于无,心有不甘。
不久前广州府查出来寺庙多占了数千亩良田,方献夫、霍韬大喜过望,跟清田主管领导广东提学打个招呼,便把这数千亩良田运作到两家,手续合法合规。
霍韬沉思一下,问老管家道:“二叔,你问过户房书吏详情么?”
老管家躬身回道:“书吏说那杨植学士兼户部郎中,他指出黄册上田地原主仍在,方、霍两家得到的只是田皮而不是田骨。”
霍韬一听就懂,这是说土地所有权不在方、霍两家手上,田主可以随时收回。
杨植的乡试座师是湛若水,与自己同门;都是翰林院同侪,且皆支持议礼,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两日后,方献夫的一个叔伯跟着霍韬来到南海县衙。主簿出门相迎,把两人引进大堂。
今天不是放告审案日,县衙大堂里却坐了不少人。霍韬扫一眼,见堂上主位坐着一位三品文官,身后却有两名全副武装的护军,想必是两广总督姚镆。
姚镆左边是两名文官,其中一名文官年龄四十,品级六品,与自己一模一样。其容貌颇似姚镆,想必是侍讲姚涞。
姚涞上手边是一名二十多岁的五品文官,高大威猛,想必是先登学士杨植。
右边的两个穿三品武官官服,不用说是广州都司府的人。
南海知县坐在最下首,见霍韬进院连忙起身把霍韬两人请到堂上一一引见后坐下。
方霍二人在北京议礼时,杨植却出差西北,方霍被征为翰林也从来没有去过翰林院,因此霍韬一向对杨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杨植言笑晏晏,与霍韬聊了湛若水老师的现状,堂上欢声笑语,皆赞南海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几人扯过淡后转入正题,便见杨植说道:“渭先兄,在下兼户部、兵部郎中负责屯田,听说广州都司府与方霍两家争议田产,这不巧了吗?今日我做个主,断一断田产案!”
根据大明体制,京官下到地方办差即代表中枢,在其业务范围内,权势、地位高于任何地方官。既然杨植专管屯田,他拍板的功效胜过从二品布政使。
霍韬道:“大明法典规定,任何民事活动不得对抗善意第三人!
我们的田产乃合法公平取得的。如果广州都司府和南海县遭受损失,可以向僧、尼索赔,与我们两家无关。”
杨植笑道:“法律确实如此!我来看看你们两家的田契,是不是有瑕疵。如果有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霍韬与方献夫的叔叔闻言,便令仆役送上新鲜田契。杨植从霍韬手上接过后,装模作样一张一张翻看,口中却道:“听说南海县民好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霍韬叹道:“树人兄居然儒道释三修,难怪三大家皆引为知己!”
杨植也不回话,笑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田契几下撕得粉碎,一把洒落空中。
霍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呆了半晌,看着地上的碎纸片,半天才醒过神来,不由得怒吼一声,扑向杨植,挥拳打去。
杨植早有准备,迎上去抱住霍韬,两人扭打倒地,在大堂上滚作一团,又滚下台阶。
此情此景完全超乎堂上众人的想象,他们瞠目结舌看着两名翰林天仙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水,连忙上前分开两人。
“扑街仔,冚家铲!你吃错药了,出门被车撞死!”
杨植不甘示弱,骂道:“叼你老母咩,你食饱无屎疴啊!老子就撕了你的田契,你咬我啊!你冚家富贵!”
方献夫的叔叔买了一个监生有功名在身,不怕跟官老爷打架,见杨植如此嚣张,便要与霍韬一起上前二打一。
姚涞虚拦住霍韬,叫道:“翰林不要火并!”姚镆一手扯住杨植,便道:“杨学士不可造次!”南海知县假意劝道:“两位天仙休为我坏了大义!”
庭院中霍张两家仆役共有十几人,正想上去帮手,见广州都司府的武官老爷和两广总督的护军手按腰刀,不善地看着他们,谁敢向前。
“今日本郎中做主,所收寺庙田地,军田由广州左卫收回,民田由南海县充作公田,不得返还原主!今天众人就在这里做个见证,户房办理手续,录入鱼鳞册不得更改!方霍两家所购田产费用,原地返还!”
听到杨植如此言语,又见众官面无表情,霍韬知道今天栽在杨植手里了,他恨声道:“山水有相逢,你杨植做得初一,别怪我霍某做十五!别以为你只手遮天,就可以在广府横行霸道,人莫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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