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来壮年横死，又赶上荒年，棺材入了祖坟，亲朋故旧们吃了顿算是丰盛的饭食，道了几声“节哀”，也就尽数散了。
这年头，活着已是不易，没力气伤心难过了。
待又送走了大闺女一家四口，嫦玖这才抹了一把汗，进了堂屋。
堂屋里敞着门，却没有一丝风，老族长也一脑门子汗，摇着蒲扇，情绪稳定，和之前在饭桌上表现出来的暴脾气完全不同。
“九娘，干爹知道你不是没成算的，你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嫦玖苦笑：“干爹，我梦到我爹了，他问我是不是被浆糊糊住了脑子，守着金山要饭，愚不可及。”
老族长听此，手里的蒲扇一顿：他那位忘年交的老友不是凡俗人，但老友临终前也说，他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就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引来寻仙之人，凭添事端。
因为这个，山神庙那里，他和九娘除了老友祭日，都不敢多去，甚至老友的名讳都不敢多提及。
老友的本事，九娘多少学了一些，但这么多年，九娘却像个真正的农家女一样，相夫教子、清贫度日。
“九娘，委屈你了！”
嫦玖回过头，看着眼中已带湿意的老族长，摇摇头：“您疼我如亲女，族中和睦，夫妻恩爱，孩子孝顺，我从不觉得委屈。我爹他是怒其不争，不凡者自甘平凡，那叫谦逊、低调；可本就平凡却不思进取，就此埋没，那叫平庸。我守着他教的本事、留下的东西，却真的将自己活成了乡野村妇，以至于遇上这天灾人祸，却束手无策只能认命，的确是我愚不可及。”
老族长：……
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你是想重拾你爹教你的本事？”
“我是有这个心，可当年我资质就不好，如今这般年纪，想要重头再来，更是难于登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可如今这旱情，不知什么时候结束，我这一家子，却是等不得了。我想和您商量的是，我爹留下来的那箱子东西，我一直没用过，劳您想法子都换成粮食吧，一半给族里，一半我留下。”
嫦玖给自己留了余地，薛定谔的本事，可有也可以没有，但不能绝对没有。
老族长一怔，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忘了，他干闺女实则真是个财主，怪不得老友骂她守着金山要饭。
“你爹留下来的东西太显眼了，我前日去盛京，三房的太夫人给了五百两银子，我想着等运来发丧后，就让你大哥带着族中青壮先去买几石粮食，族里好多人家揭不开锅了，一家分几斗，总能熬到麦子下来。”
三房的太夫人，娘家是开国侯府，虽是庶女，却也是十里红妆嫁进来的。
如今八十有二，辈分上还是老族长的婶娘，常九妹得叫一声叔祖母，真是族中老祖宗级别了。
当年八十大寿，翠屏山这边几个巧手媳妇亲手绣了身百子千孙的衣裳，请老族长送上，其中就有常九妹。
之后太夫人给全族老小都赏下了寿桃、寿面，又有两车鸡鸭鱼肉，表现得很是喜欢。
真的假的也没人评判，反正盛京三房和翠屏山几支，就这样不远不近的处着，也算和气。
嫦玖捋了捋脑子里的记忆：“干爹，三房和族里处的不差，往年往族里送节礼，多是实用的东西附带两封银子。如今荒年，他们家那么多田地庄子，明知族中艰难，最缺粮食，却宁愿给银子也没舍出一点粮食……您细琢磨琢磨，这旱情，怕是还有的熬。”
高门大户，自有消息来源。更何况，盛京不仅有钦天监，还有国师府，定然有能人，这天灾人祸，且没完呢。
老族长心中一惊，然后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太夫人给我提了醒的，让我拿着银子快快换成粮，我真是老糊涂了。”
嫦玖赶紧安慰他道：“干爹，如今还为时不晚，粮价虽高了五六倍，到底还有得卖。”
等收了麦子，还不下雨，北边彻底乱起来，那才是考验人心的时候。
……
待老族长走后，嫦玖让儿媳妇、小闺女各回各屋休息，就招呼两个儿子进了东屋。
大儿张顺泽今年20，和大闺女顺慧是双胞胎；二儿张顺川今年17。
两个儿子都长得人高马大，却瘦的不行，脸颊都凹陷了。不过这时候还能看出长得不错，那真是硬帅了。
张家耕读传家，村子里有族学，无论男女，三岁启蒙，学到十岁，至少基本的字识得。
之后，在学问上有天赋的就继续攻读，没天赋的，族里也会安排学的一门求生的本事。
也因此，张家的男男女女，那真是婚嫁市场上的抢手货，媒婆口中的招牌担当。
张顺泽张顺川两兄弟在学问上没什么天赋，顺泽跟着常九妹学习采药，跟着他爹还学了几手木工；顺川则喜欢往山里跑，学的是采药和打猎。
待他俩大了，平日里，忙完地里的活，两兄弟就结伴进山，每年也能挣个二三十两。
只刚嫁了大闺女、又娶了大儿媳进门，家底就空了一半，又遇上征兵……之后兵乱、荒年，物价飞涨，张家日子这才显得艰难些。
兄弟两个进门，就见他们娘娘正开嫁妆箱子，将里面的衣裳、布料都拿出来，摆了一炕。
兄弟两个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娘竟然随手将挺大的楠木箱子倒扣了过来。
“娘，这是干啥？”
嫦玖让大儿动手：“大郎，箱子底下这层木板是活的，可以拉开。”
连张运来都不知道，他媳妇的嫁妆箱子有夹层。
张顺泽找到一个隐藏的暗槽，使劲一拉……然后看到里面的东西，眼睛都瞪圆了。
张顺川伸着脖子一望，紧跟着倒抽一口气，惊呼道：“我的娘嘞！”
只见那箱子底满当当的铺满了小金条，在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
兄弟两个傻愣愣的看看黄金，又看看他们面不改色的娘，随手拨拉开上头几根金条，底下竟然还有两个小盒子。
嫦玖打开：一盒子里是十八颗指甲盖大小浑圆无瑕的珍珠；一盒子是六副十二只玉石镯子。
好半晌，张顺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脑子和声音，却只觉得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这才道：“娘……”
行吧，他还是不知道说啥！
原谅孩子吧，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钱，是十两银锭子，是他娘特意去钱庄换了四个，给他大姐压箱底。
如今这一箱子底金条，他只觉得：太晃眼了！
张顺川比他哥要活泼，随手捡起一根金条，咬了一下：天老爷，真金啊！
嫦玖心里好笑，倒不觉得这哥俩没出息，毕竟她当年第一次见着成箱成箱的金砖金条、银饼银元宝，表现比俩孩子夸张多了。
她略带怀念的道：“这是你们外公给娘的嫁妆！”
兄弟俩听到这话，同时一愣：姥爷这么有钱的嘛？没看出来啊！
不对，他们有两个姥爷，他们叫族长姥爷，而外公则是葬在山神庙后、他们没看见过面的那个姥爷。
可他们外公不就是一个庙祝嘛？
虽说姥爷以前无意提过，外公极有本事，但除了年年祭祀，他们只知道这位外公是娘的养父，是山神庙的庙祝，娘的采药本事就是他老人家教的。
嫦玖又开始了忽悠大法：“你们外公是极有本事的人，但他的来历和这一大笔钱财一样，对农家来说，福祸难料，是以连你们爹都不知道，你们也别问。”
嫦玖将金条一根一根拿出来：“这金条一两一根，总共是一百两，我已经和你们姥爷商量过了，都用来买粮，粮食一半我们自留，一半给族里。这盒子珍珠也拿去换粮，如今虽卖不上高价，却也值千八万两。至于这六副镯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是你外公留给我用来传家的，不能卖，等以后，传给你们大姐、小妹和媳妇。”
别说，这两大儿子虽各有各的性情，品性却是数得上的，虽说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却也懂多大的本事用多大的碗。
待嫦玖分配好，哥俩也没废话，就用一个菜篮子，装着那一百两金条、一盒子珍珠，只在上面随意盖上一块布，就给老族长送去了。
且不说老族长看到这篮子黄金是什么表情，嫦玖这边等孩子走后，随意打开炕上放着的两个木匣子。
一个里面是明晃晃的八个小元宝，五两一个。哪怕家里这两年吃糠咽菜也没动过这四十两，因为这是张运来和常九妹给两个儿子留的保命钱！
另外一个盒子里是五两银并三贯七吊钱，这就是这个家所有的家底了。
现在糙米已经涨到五两银一石，四十两银子不能动，他们家连两石粮食都买不起。
大家都说等麦子下来就好了，可麦子本就减产，又要交田赋、人头税，最后能不能剩下粮食都未可知！
史书上，有关荒年乱世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岁大饥，人相食”，却道尽了这人间，如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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