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里,烛火剩了半盏暖光。
南星把睿睿的被角掖好,指尖蹭过孩子熟睡的脸,才坐到床沿。
屋梁、窗棂、旧布帘次第撞入眼底,她轻叹一声。绝处逢生的余悸一寸寸散去,只剩安稳的气息在胸口缓着。
倦意一点点上来,她靠着床柱阖上眼,不多时便沉进梦里。
恍惚间,只觉光随波动,明亮得睁不开眼。
春阳晃在水波上,御花园里草绿如洗,花开满枝,风里带着甜香。
南星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已围上一群小公主与小郡主,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地在她身边,眼神都落在她鬓边:“好漂亮的蝴蝶!”
她这才发觉鬓间簪着一支鎏金点翠的宝蝶簪,翅翼随步子轻颤。
身上月白短袄、水绿马面裙,走动时裙摆上的玉兰像要飘起来,腰间的玉佩轻轻相碰,叮的一声散进风里。
她笑着往前跑,嬉闹声跟在身后。
尚仪局的掌事姑姑款步走来,声音温和:“各位小殿下、小郡主,花园里秋千、投壶都备好了,随我来玩吧。”
姑姑牵过身前的郡主,抬眼望向南星,嘴角噙着浅笑:“轩殊公主今这装扮,去花棚下走一圈,真比花儿还惹眼。”
“有什么好看的,娇滴滴的。”被牵着的郡主别过脸,反手拉住身旁的小妹妹,语气里带着盛气凌人的轻蔑。
小妹妹仰头看着她,央求道:“姐姐,我也想要那样的簪子。”
姑姑俯身温婉一笑,和颜劝道:“好啦阑珊郡主,御花园里还有好多蝴蝶,姑姑带你们去抓。”
小妹妹阑珊郡主扯了扯姑姑的袖子,仰头问道:“那姑姑可以给我戴头上吗?”
姑姑笑着应声:“走吧,跟姑姑去抓蝴蝶。”
阑珊“好”的一声,扯着姐姐的手跑向前头。
孩子们蹦跳着跟在姑姑身后,很快淹进花影深处。
南星笑着应了一声,却没有跟过去。
她站在原地张望片刻,转身朝千秋亭走去。
花棚的阴影压在石道上,风里有花香和一点水气。
她刚走过去,角落里立着个鬼祟身影。
穿素色常服的皇子,腰间挂着枚旧玉,手里攥着花瓣,正望着嬉闹人群出神。
神情怯怯的,像怕被谁看见。
她跑过去,裙摆擦过草叶,笑声带着气:“大皇兄,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过去玩?”
那皇子被吓得一怔,花瓣从指缝里掉下去。他结结巴巴:“云和妹妹,我……我还是不去了,他们都不喜欢和我玩。”
“皇兄,怕什么呀。”南星拉住他的手,语气软得像哄小孩,“我喜欢和你玩,我们去翻花绳。”
皇子抬眼看她,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翻花绳?我……不会。”
“我教你,快来。”她浅浅一笑,扯着他往前跑。风掠过花棚,阳光在两人影子上闪着。
御花园的花台上,南星指尖捏着彩绳,绕上皇子的指节:“皇兄,你这样勾,再往这边翻。”
他学得笨拙,手指僵着,彩线在指间磕磕绊绊缠成一团。
“别急。”她的声音低低的,指尖一点点替他理线,光透过花叶落在手上,线光柔亮。
闷响从侧方打进来,沙包砸在绳面上,彩线“啪”地散开。
她垂眼看着,眉梢微敛,俯身捡起那枚土黄的布袋,顺手抛回花丛:“谁的沙包,怎么这么冒失。”
那边传来几声压着的笑,皇子的手一顿,指尖下的线散乱,他抬眼望她,又急急低下头。
南星只当没听见,将线重新缠在手上:“来,这次慢一点。”
风掠过花枝。
沙包又从光里擦出一线,贴着她鬓边掠过,蝶簪被打得轻颤,翅上闪出一层碎光。
南星抬头,眼尾斜过去,带着几分不耐地瞥了那小郡主一眼。
那小郡主正捂嘴笑,笑意一滞,似被那一眼惊到,脚步微微一乱,又怯怯地挪近。
“姐姐,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轻,被风一吹就散。
南星眼睫垂了垂,抬手把沙包递回去:“拿好,别再丢过来了。”
她重新坐下,抬手理了理那根散开的线。
皇子迟疑着伸出手,指尖僵硬地跟着她的节奏翻动。
彩线在两人手间翻出花形,线光在阳光下交错。
花丛那头传来几声笑,夹着窃语。
“这大皇子朱常洛也真可怜,也只有这个妹妹肯理他。”
那语调尖细,像要掐断风。
南星指尖一顿,抬起头,正瞥见小郡主抬手,沙包在日光下划着弧线,直奔鬓边。
她甩开花绳,伸手接住,布袋在掌心一沉,眼底的光也跟着冷下去。
手腕一抖,沙包划出一线劲风,闷声砸在小郡主的额头。
“哎哟!”
岳阑珊捂着头跳出来,额角一片通红。
风卷起花瓣,蝶簪在她鬓边轻颤,光一闪,便沉了下去。
南星猛地坐起,气还没缓过来,鼻端仍是那股花香,甜得发腻。
烛火在眼前晃,她下意识伸手摸鬓,却只摸到汗。
她转头看了眼睿睿,孩子仍在熟睡。
闭上眼,梦里的光影却一幕幕翻回来,郡主的哭声、滚落的沙包、簪上颤的蝶翅。
她抿了抿唇,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梦里的场景,好像听岳清澄提过……怎么会亲眼见到?
莫非虞婆婆的魂梦香药力未散?亦或,那香里真掺了蛊?
她起身下床,窗外灰白的光透进来,烛火只剩一点暗红。
光线在她眼底晃了晃,耳边忽传来远处的动静。
地底“咚!咚!”的震颤,轰隆隆的闷响随之压上来,像夜里被困住的风势。
睿睿在梦里翻了个身,睫毛轻颤,随即撑起上半身,小声问:“娘,怎么了?”
南星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将他轻轻按回枕边,声音放得更柔:“没什么,外头有点声响,你接着睡,娘在呢。”
她轻轻拍着,将睿睿哄睡,转头,门外晃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迟疑着没敢进来。
南星隔着窗纸看清他的轮廓,便扬声开口:“云佐,进来吧,我没睡。”
门帘被轻轻掀开,张云佐跨步进来,目光先落在睿睿仍睡着,才松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南星时,眉头又皱起来:“外头全是府衙的兵马,听说是去抄黄府的,阵仗大得很。”
南星没接话,起身便去抓桌上的包袱,反手背在背上,利落勒紧系带:“我得出去一趟。”
“出去?去哪?”张云佐皱眉追问。
“城东。”南星干脆应声。
张云佐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满是不解和担忧:“这兵荒马乱的,你去做什么?还背着包袱?”
“缉捕的辛都督我认识,”南星抬眼看向他,语气笃定,“我去做人证,也为逝去的姐妹讨个说法。”
这话刚说完,门口传来婆婆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星儿,不是婆婆不放心你,你刚回来,这种官非之事,别去掺和了!”
婆婆掀帘进屋,眉头拧得更紧:“人家能半夜带兵缉拿,必是握有确凿的证据……”
“他们躲在镇子里数十年,狡猾得很。”南星拽了拽包袱,“我上次走得急,忘了把证据给辛都督,必须去一趟。”
南星回头望了眼睿睿,孩子睡得安稳,呼吸轻浅。
她转向婆婆,伸手轻拍她的手背,语气平静:“娘,别担心,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
婆婆喉头动了动,没再劝,只是盯着她肩上的包袱。
南星系紧带子,转身出屋。
马蹄声、吆喝声从街头滚来,沉在夜气里,越压越近。
南星走出家门,巷口已挤满了人。
街坊们探着脖子往外看,有人惊叹:“真没想到,平日施粥赠药的黄老爷,竟养了个妖怪。”
另一人接道:“难怪我奶说她未出阁时,张兴萍就是这副样子,盘踞镇上这些年不老不死,竟拐了这么多少姑娘。”
人群最前头,差役正沿街张贴告示。
宣纸被风掀得呼呼作响,黑字铺满整张:
今有宁安关镇城黄氏府邸张兴萍(女,年九十八),狼子野心,盘踞地方逾一甲子,诱拐良家,残害妇孺,罪恶累累。
受害者逾数千人,更涉郡王妃失踪迷案,触犯天威,属大逆重罪。
从犯黄金来(男,年六十二),助纣为虐,庇护作恶,同罪。
奉钦命,蓟州都督辛澜玉率兵缉拿,查抄黄氏府邸全址,三进九院、铺面作坊货场,占地二十余亩。
附:镇南药坊两间,镇西药坊三间,镇北药坊一间。
凡知情不报、包庇藏匿者,同罪连坐;揭发者重赏。
都督府印
蓟州府印
泰昌元年八月十九日
宁安镇衙署印。
字迹沉重,墨未干透,印章的红晕在白纸上渗开。
“都督府亲自来的,怕是要抄家灭族了。”有人低声道。
“张兴萍那老妖婆,活到这年纪,还能干出这种事,真是天理难容。”
南星顺着兵马的方向往东走,街面被尘土糊得发灰,铁甲的回声从远处一阵阵逼近。
星月桥横在前头,石栏潮冷,桥下的水被马蹄搅得浑。
刚踏上桥,就见两名乞儿蹦跳着从对面跑过,衣衫破旧,脚上裹着布条,脸上抹着灰。
她脚步一顿,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停,发觉并无异样,只是寻常的讨命人。
脑海里却闪出与苏梅送锦帐出门的那晚,鬼童兄妹也是这般笑着迎上来。
她轻轻呼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弯腰放进乞儿手边的破碗里。
铜板碰着碗沿,叮的一声脆响。
乞儿兄妹愣了下,随即弯腰作揖,小声道谢。
她嘴角微弯,笑意淡得几不可见,脚步没停。
过了桥,黄府前的混乱撞进眼里。
两丈高的院墙下,甲胄鲜亮的兵丁半圈围着府门,长矛斜指地面,将围观的百姓拦在丈外。
“退后!不许靠近!”喝令声一阵紧过一阵,压过人群的嗡嗡议论。
人群里南星被推挤着往后退,肩被撞得一晃,掌心抚在墙才稳住。
朱漆的大门敞着,她踮脚望进去,门廊下的影子被火光切碎,映在地上,晃得人眼乱。
几个仆役被反剪着手拖出来,麻布头巾滑到脖颈,灰尘糊满脸,脚步虚浮,鞋底在石上摩出沙声。
押解的兵丁一推,他们身子一歪,连着撞向街角的囚车,铁链叮当,像冷水打在铁上。
哭声从门廊下挤出来,几个老妈子被推着往外,嗓音又尖又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碾药的……”
话未落,便立刻被兵丁厉声喝止:“闭嘴!到衙署再说!”
又有几人被拖出,都是管事模样的男人。
腰间的钱袋被一把扯落,碎银在石板上乱滚,叮叮直响。
“还我!”正中微胖的管事猛地伸手去抢,刀柄随即砸在背上,闷声一响,身子一折。
他疼得蜷起,被兵丁按着头往前拖。
人群里传出一声倒吸的气:“那是黄府的管账……平日多神气啊。”
南星踮起脚往门内望,却没瞧见辛澜玉。
火把的光从门里泼出来,照见更多兵丁往外涌:有的押着人,有的扛着账本、匣子,还有的抱着成捆的绸缎。
院内忽地一阵骚动,铁链拖地的声线划破喧嚣。
几名兵丁死死扣着张兴萍,从门里拉了出来。
她身形丰腴,深色袄裙宽大得体,银簪绾得极紧,头发一丝不乱,
脸色蜡黄,三角眼亮得像淬了毒的钩子,掠过人群时,众人齐齐往后缩。
“撒手!”她猛甩胳膊,粗哑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发麻,“狗奴才!敢这么架着老娘!”
她踉跄两步稳住身,猛地回头,三角眼瞪得溜圆:“你们凭什么来黄府抓人?瞎了狗眼看看这门楣!我们可是给宫里供药的御用商!”
她扬起下巴,指向府门,语气满是轻蔑:“现在放了我,当没这回事,不然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校尉从门内大步走出,甲片在火光下闪出一线冷光。
他没急着开口,只从腰间解下一册明黄色封套的文书,抬手一抖,纸声清脆。
那目光如刀,直剜向张兴萍:“御用商?诱拐良家、涉犯王妃的御用商?”
册子往前一递,封面上“钦命”二字在火光里亮得刺眼,“这是圣上亲批的缉拿文书。你再多辩一句,便是抗旨。”
张兴萍的目光刚触到那抹明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喉咙动了动,话卡在气口。
眉目一转,胸口起伏两下,她忽地“呸”地啐了一口:“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未及说完,校尉眼神一动。
两名兵丁上前,一人捂住她的嘴,一人扯着锁链,将她拖向囚车。
银簪松了半支,几缕头发散下来,她仍在呜呜地挣扎着瞪人。
黄金来紧随其后,绸缎袍扯出几道裂口,脸上糊着灰,双手反绑在身后,垂着头,再没了往日的体面。
兵丁架着他快步走向另一辆囚车,铁链磕在地上,叮当直响。
随后,三房妻妾、儿女和府里仆役被一拨拨押出,哭喊声、脚步声、呵斥声缠在一起,撞进火光。
围观的百姓被逼到街角,议论声像潮一样起伏,黄府门前的乱影在火焰里一层层晃动。
南星趁乱往前挤,袖口被拒马上的铁蒺藜刺出个洞。
守门的兵横着长矛,喝道:“闲人不得近前!”
“我有要事见辛都督。”南星声音冷静,抬眼迎上那兵丁的目光。
兵丁皱着眉,长矛横在胸前,并未让开。
南星目光掠过他肩,落向街口。
领队的校尉在核对名单,甲胄映着晨光,亮得发白。
他抬眼望了眼囚车的方向,手里掂着什么,细碎的金光一闪即没。
视线在指尖顿了顿,嘴角若有若无地一动,随即抬手,将那物揣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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