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无踪,海色深邃得像被墨吞尽,几盏油灯在甲板上摇摇晃晃,把人影扯得忽长忽短。
甲板上,混在糯米中血气还未散尽,黏腻的锈气随着风一阵阵拍来,湿凉得像手指在掐人的喉咙。
众人不安的望着,谁都没动,连呼吸都轻着,刚才那阵剑拔弩张的厮杀、幽煌的惨嚎,像还堵在喉咙里,压得人发闷。
“莫急,莫慌,切莫乱走,待这浊气散了,老身自会引你归窍的。”
虞春花声音低缓,像是安抚,又像在叮嘱。她凝视着陆青峯的身后,神情恭肃,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听。
她缓缓踱步,绕着陆青峯的身侧,低声诵念:“人身三魂七魄,魂无所依,魄无所定。今借天地灯火,照归本窍。若念尘世恩义,当随呼吸入骨……”
说罢,她像是在回应似的,微微点头,从药囊中取出根短巧的鸡毛掸子,拂去陆青峯肩、身、手臂的灰屑,手势极稳。
尾端红绳随气微荡,羽端似触到无形的魂息,轻轻颤着,像在抚平一层暗流。
又从怀里掏出几盏油灯,分置在头前、肩畔、手旁与足侧。
吹亮火折,烛光次第明起,七处光焰在暗中连成一环,把陆青峯整个人都映在其中,像被光阵围住。
虞春花低声诵念,声音一顿一顿地落在风里:
“魂兮返照,阴阳有路。身未冷,气未绝,灯未灭,心自归。”
那声音虽很轻,却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忽而,海风骤起,似要吹灭那些灯盏,众人眯眼屏息,只听火焰细细燃着的声响。
灯焰灭了一瞬,又复燃起,婆婆盯着那微光,嘴角缓缓浮起一丝笑。
忽然,陆青峯的身体轻轻抽动了一下。
众人屏着的气这才松开,神色复杂,不知是惊还是叹,却又不敢出声打扰。
皇甫流云正要上前去扶,刚抬起脚,便被虞春花一声喝止:“别妄动!灯没熄之前,切莫碰他,你现在能扶起他的身,却扶不起他的魂!”
皇甫流云怔在原地,手指微颤。谢忘川伸手按住他肩,头微偏向后,递了个目光,二人默默退到一旁。
虞春花转身,从怀里摸出一方干帕,擦去掌心的汗。
“心灯不借他人火,自照乾坤步步明。,”她转过身,缓声道:“ 这孩子的心神坚得很,等灯盏熄了,他自然会起来,不用你们扶。”
她收起帕子,提起药囊,脚步极稳地往舱口走去。
走过人群时,仍不忘叮嘱一句:“夜深了,都去歇吧。”
黎若快步上前,轻轻扶着她登上舱梯。二人的脚步不疾不徐,仿佛一口气缓缓走进夜色深处。
众人默默散开,相继退入舱中。
风在甲板上游走,带起灯焰的光,忽明忽暗。
只余谢忘川、皇甫流云与陆青峯三人,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
“大师兄,你去歇息吧,我守着。”皇甫流云望着那圈灯火,声音低得几乎随风散开。
谢忘川手搭在刀柄上,摇了摇头:“你有伤在身,还是你去。”
他眼底的光始终没离开地上的陆青峯。
二人话音交错,正僵持间,火光中传出极轻的一声,像叹息,又像呓语。
陆青峯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角。烛火映在他眸中,混沌未散。
“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却透出清醒的克制,“你们都去歇吧。方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也听着了。”
皇甫流云猛地转身,眼里的光像被火照亮:“二师兄,你醒了?”他脚步几乎是跟着话一起踏出去。
谢忘川忽然伸手扣住他的腕,低声道:“灯盏还没熄,别过去。”
他偏头来,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在掂量:“师弟,我是谁?”
陆青峯愣了片刻,唇角浮出一点疲惫的笑意:“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还问我是谁?”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体微微一晃,灯盏随之一盏盏暗去,火光回成一点,像魂气归壳。
谢忘川与皇甫流云对视,谁都没再言语。陆青峯支着身站起,步伐虽轻,却显出未脱的虚弱。
皇甫流云快步上前,眉间的紧绷还未散去,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什么:“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时……突然变了一个人。那个人,真的是幽煌?”
“我也不知道,”陆青峯抬手揉了揉额角,神色恍惚:“只记得大师兄说完话,突然有个黑影扑来,头里像被硬生生灌了东西,涨得快要裂开。”
他低头,捡拾起地上早已熄灭的灯盏,轻声续道:“那时候,我能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推我,要把我从身体里挤出去。”
谢忘川眉头紧锁,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惊惧:“真是太吓人了,正和你着说话,你突然拔出剑来,我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是,我本意是提醒你们有危险,”陆青峯抬起头,目光有些湿润:“可他却控制了我,把剑挥向了你们,我竭力扯住心神,却无济于事。”
皇甫流云带着些许疑惑,沉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跑出来了呢?”
陆青峯唇角动了动,声音带着一丝苦意:“那时我竭力稳住,可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我出去,让我往海里跳,我死死拽着气,硬被它拉到了甲板上,”
他抬眼看向皇甫流云,语气渐渐缓下:“后来你缚住我,那东西却借力反推,把我挤了出来。要不是婆婆撒下的糯米护着,我怕是早被海风卷走了。”
皇甫流云喃喃道:“怪不得你说方才的事都听着、看着,原来还能这样。”
陆青峯点了点头,神情里仍带余惘:“我当时就站在那儿,婆婆在甲板那头叫我别乱走。可那时我轻得像被风托着,脚沾不到地,真怕下一息就散了。”
谢忘川的眼神复杂。皇甫流云沉默着,接过陆青峯手中油盏,摆放在神龛案桌上。
风声回荡,潮雾贴着船身缓缓升起。
夜色在海与天之间悄悄融合,黑得仿佛连时间也停了。
三人伫立在甲板上,谁也没再说话,只听浪拍舷侧,似一口长气,沉入海底。
就在此刻,“嗒嗒”脚步声传来。虽轻,却在这寂静里分外清晰。
金锦儿披着外衣走了出来,发丝松垂在肩,打着哈欠,语气带着睡意:“天快亮了,你们怎么还不睡?”
怔愣了一瞬,她见无人理会,顺着皇甫流云凝望的方向看去,那片黑海空空荡荡。
她觉得有些无趣,又凑近些,歪着头打量皇甫流云紧绷的侧脸,忽然“噗嗤”一笑:“看什么呢?这黑漆漆的,总不会……是闷得发慌,想跳下去寻点乐子吧?”
皇甫流云被她一语从沉重的思绪里扯了出来。
转过头,他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却已被她娇憨的神情染上了一丝暖意。
他故意板起脸,点了点头:“被你猜着了。正想着从这儿游回泉州,或许比坐船快些,怎么地,要与我同游么?”
“啊?从这?”金锦儿脸上神情半是惊,半是糊涂,瞪大眼看着他,像是要分辨他到底在说梦话,还是醒着的。
“哈哈,”皇甫流云笑出声,低低地:“傻丫头,逗你的。”
“你……你还笑!”金锦儿回过神来,气得一跺脚,作势要走,可步子还没迈开,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极要紧的事。
她蓦地转身,眸子里闪着晶亮的光,“你若是真觉得无趣,明儿……不,是今儿个!我让姐姐演一出大戏给你看!就在这楼上!这戏码,在京城你花多少银子都瞧不见呢!”
皇甫流云看着她,眉宇间的凝重不知不觉化开了,他瞥了两眼身旁的师兄,轻声道:“好,那我……拭目以待。”
谢忘川抱臂而立,轻咳一声,半是讥诮半是笑意:“你俩若再闹下去,整船的人都要醒了。
他的目光掠过已无大碍的陆青峯,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走吧,天快亮了,这夜……总算过去了。”
皇甫流云应了一声,却转身与金锦儿继续说笑,语气轻得像风,浮在夜与海的交界。
谢忘川已先行回舱,背影没入灯影间。
陆青峯正要跟上,忽听背后有人唤他。
“陆公子。”
黎诺端着托盘上前,步伐轻稳,碗中热气袅袅,一缕肉香混着药味散开。
“婆婆吩咐,让我煮了鸡心柏仁羹,说能帮你稳一稳心神。”
陆青峯低头看了一眼,那碗里汤色清浅,浮着几粒褐红的柏子仁与一枚嫩粉的鸡心,暖香正顺着碗沿漫开。
他喉头动了动,咽了口唾沫,却仍佯作推辞:“这…… 这怎么好呢?”
金锦儿扭过身来,掩唇一笑:“都知道你喜欢吃,喜欢就多吃点,这是我的船,你们都是我朋友。用不着这么客气。”
她笑得自在,却对方才那场惊变一无所知。
黎诺将碗递上。陆青峯接过,手指碰到瓷沿,烫得微缩,却又舍不得松手。
香气氤氲,他端起一口喝下,温度顺着喉间落入腹中,整个人像被一股暖流托起。
黎诺目光柔和地望着他,像是迟疑,又像在斟酌措辞。
陆青峯抬眼看向黎诺,笑意有些不自然:“夜深了,你先去歇吧。碗我洗了还你。”
“不,不是的,”黎诺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又急忙解释道:“婆婆让我替公子上药。吃完……就随我来吧。”
陆青峯愣了愣,意犹未尽地看向空碗,里面还残着一点金黄色的油花。
轻叹一声,他看了眼甲板那头,谢忘川已走远,皇甫流云与金锦儿已打闹着上楼。
他收回目光,对黎诺道:“也好,那就有劳你了。”
黎诺微微颔首,退身半步,语气轻柔:“那公子稍歇,我在舱下候着。”
她说完,端着空盘转身,背影随风掠过灯火,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
众人散尽,甲板上又静了下来,只剩远处海浪拍舷的低吟,和木板细微的呼吸声。
夜深得连风都沉了。忽然,顶楼传来几声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人在争执。
金宝儿半倚在榻旁,指尖轻敲着锦被。那节奏极慢,像是在数着心口的火。
“矮人看戏,只会随人说长道短。”她声音懒散,眼神却冷得能割开夜色:“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一点主见都没有??”
金锦儿立在床边,指尖无意识地揉着衣角。烛光落在她的身上,影子一颤一颤的。
“姐姐,你又怎知那小和尚心里就没有我?”她抬头的瞬间,眼里闪着倔强。
金宝儿“哼”了一声,语气里透着几分讥讽又几分刻薄:“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熟记在心的,忘了?。”
“可是,姐姐……”金锦儿急得扣着手指,嘴唇微张,却又怯怯地顿住。
“可是什么可是!”金宝儿截住她的话,语气忽然锋利起来,“这些年在逍遥坊中,那些痴心错付的歌姬舞姬,一个个被人哄得以为能脱身,最后呢?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还不是拜那些薄情寡义的公子哥所害,这一幕幕你见得还少么?”
“他不一样。”金锦儿的声音陡然高了一点,带着固执与颤意,“他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求他什么,只要能离开那地方,跟他回泉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够了。”
“安安稳稳?”金宝儿的唇微抖。她侧过身,指尖掠过额角,烛光在她睫毛上停了一瞬。
那一瞬,她像被那四个字钉住。呼吸在喉间绊了一下,眼底的血色悄悄浮起,把到嘴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姐姐!”金锦儿的声音发颤,眼底已泛出水光:“不论他是谁,过的好不好,我都跟着。”
她转过身去,声音抖得厉害,却说得极认真:“我不想再在别人眼里活着!”
那句话落地的瞬间,泪顺着她的面颊滑下。
屋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
金宝儿垂眸,声音软了下去,语调忽变得温缓:“那就演吧。
明天,就演一出,当作庆祝逃出那罗刹恶岛,也当练练手。
也好让你看看,世上的戏,唱得好听不难,难在收场。”
“真的啊?”金锦儿抬头,那双泛红的眼里亮出一点光,一抹笑意慢慢浮上脸,“那我去看看道具还完不完好。”
金宝儿伸手拦住她:“天快亮了,先睡。明儿还要你操弄乐师,别到了场上,困得连调弦都迷糊了。”
金锦儿扮个鬼脸,笑着退到门边,手拂过门框,低声道:“那明天,就让他们都看看姐姐的好戏。”
夜色深得发黑,海面静如镜。
楼船悬在潮息之上,像一座被海托起的宫殿。
唯有随波摆动的铅坠子在舱底缓缓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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