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七章
进忠暂时缄默不语,都没注意到婆婆已缓步行至了自己身边。
“你娘子暗示你她想要糖画,你怎么木木愣愣的?”还好婆婆的嗓音压得足够低,但他还是闻之遽然一愕,竟本能地想要开口辩解。
也正是这时的侧首,让他发觉公主抿着樱唇,仍固执地盯着小贩那支稻草把子,似在犹豫要以何借口买下一串,又似已经在考虑要拣选哪一款样式。
以婆婆的视角来看,如此“误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内心七上八下,尴尬得直捻袖口,同时也注意到承敏在朝自己这边看了。
承敏一定没听见婆婆的狂言,否则必然不会如此镇定。但既然她们都见着了婆婆对自己疑似提出了几句建议一般,那么自己主动为她们购买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别太不好意思开口啊,女孩子对心悦的人总是羞涩忸怩甚至拐弯抹角的,你若再不解风情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正当他犹豫之际,婆婆再度低声出言撺掇他。
他好似被长鞭驱赶着的马匹,既为了躲开婆婆一而再再而三令他难堪又窃喜的攻势,也是因此有了驱使他开口的动机,他快步走向公主她们提议道:“不如我为你们二人购买两串吧,走回去登上马车前尽可能吃完了,也就不会有人知晓了。”
进忠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只是表现得越发明显了,她都不太敢接话了。慌乱一瞥,见得婆婆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和五姐,嬿婉勉强冷静下来,悄摸一捏五姐的手指,平心静气道:“好,赶紧买完咱们得走了。”
她挽着五姐走出绣衣店,围着稻草把子细细扫视糖画的样式。五姐像是实在有口难言,憋了个大红脸,随意要了串糖葫芦。
有一串糖画像黄莺又像燕雀,辨不清是何种鸟类,但能沾上边已是意外之喜了。她径直取下这一串,进忠忙不迭问价付铜钱。
她立在朱辉散射的金乌之下时,一双美目便会映出琥珀的色彩,发间的红宝石金簪也会随她步履的轻移而闪耀出粼粼的光芒。可现如今不是自己肆意盯视她的时候,他慌忙微微垂首,却在不经意间见得她捏着糖画的签子以尾部隐约刺了刺自己所在的方向。
她又添了一根可用于刺自己心窝的好竹签,不过这一根怕是无论如何也带不回去了,边走还得边飞快地吃才能确保上马车前丢掉,当真是没缘分。他勾唇一笑,忽见她怄气似的一龇牙,伸手一抚鬓发,又顺势将那支金簪捏住正了正位。
那就是向他示威,暗表自己要用金簪狠狠扎他了,他差点乐得笑出声来,死抿着嘴唇才保持住了平静。
许是吃糖画吃得过快,又走得相当急,她骤然掩口咳嗽起来,他本能地想伸手替她拍打背部,可猛地想起自己不知不觉又忘记了此刻的身份。
好在承敏反应得也快,拍了拍她的背,不一会儿她便好了许多。他立在一旁担心地候着,目光也是完全朝向她的。
而再度动身往前行时,他不知怎的就挨了她一记鄙夷的瞟视。
她悄悄往承敏那一侧靠,不着痕迹地远离了他好几寸,这令他幡然醒悟到自己向她商议的“约法三章”全是反的,分明是他自己控制不住对她的感情,屡屡打破应有的禁忌朝她注目,真怪不得那位婆婆一眼看穿他俩的关系。
幸好承敏是个迟钝而古板的女子,又先入为主地认为公主不可能喜欢自己这样的太监,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他惭愧地垂首,直到登上马车都没有再故意往侧边瞄,只以余光确认她上车时手中的签子已丢掉了。
“今日二位公主途中下车一事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只当未发生过。”马车行至四周暂无行人处,他取了一大块银锭塞入了赶车太监的兜里,又相对大声地出言道。
“是是是,进忠公公,奴才肯定不说。公主们难得出门,逛一逛是应该的,奴才要是想不开非说出去自己肯定最没好果子吃呀。”那太监颇有眼力见地讨好着道。
嬿婉在车内静静听着,完全明白进忠想让自己和五姐都听到的用意,她低声对五姐出言道:“你瞧,进忠在御前当差,起码算个懂利害关系的,姐姐千万别担心。”
承敏总觉得进忠昨日与今日对她俩的态度调转得毫无逻辑,包括连十妹于他的看法之变也怪得有些荒谬。她怔怔地望着对面,想从十妹幽深的眼眸中琢磨出些什么,可依照她固有的思维,她根本觉察不出其中的微妙所在。
马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承敏留了个心眼,自下车起就悄摸落在后头以伺机观察进忠和十妹二人的举止。
十妹对进忠态度疏离,目不斜视地立在府邸门前,保持着端庄合乎礼仪的姿态。而进忠则轻轻叩响府门,待仆从前来将门打开后不疾不徐地自报身份并说明了来意。
似乎并无不妥,承敏内心摇摆不定,又开始觉得方才在街市上的一切真的只如十妹自己所言,就是权宜之策罢了。
自己的目光总会情不自禁地追随公主的身影,若跟她一道进入府邸,难保会再有疏忽之时。而府中到处都是仆从婢女的眼睛,一旦被人察觉,哪怕只是随口调侃半句都有渐渐传到皇上耳中的可能,这可比尽是陌生民众的街市可怖多了。仆从们出言迎他们入内,他却暗自踌躇了起来。
他躬身候立在一旁,示意二位公主先进。避退的那刻,公主飞扬的神采在他眼帘中一掠而过。能探望四姐当真让她快乐得像一只翩飞的新燕了,又或许是这次短暂的出宫放风使她原本难免压抑的心绪有了一次纾解的机遇,不论是哪一种,看着她展露微笑环顾总览府内景致,他都由衷地开心。
仆从随在她们两侧,他在背后望着公主眉开眼笑地与承敏交谈,此刻忽然又有了异样的念头。
这座府邸不仅她从未拜访过,连他自己也是头一次来,还不知里头有无公主无法应对的人或事物。且她如今过于放松,万一真遇上了什么,只可能更加难以冷静地周旋。
他横思竖想都不放心她脱离自己的视线,加之有个仆从无意间回首看见他愣着不动,唤了声“进忠公公,您也一道进来吧”,他还是选择了快步跟上去。
只远远地随在公主身后便可让问题迎刃而解了,横竖他的目光是朝向前方的,不会让人觉察出他在盯谁。他自我安慰着如乱麻般的心绪,并未留意到公主听得仆从的唤声后放轻脚步噤了声,细细确认了身后有他的脚步声后才重新笑着与承敏交谈。
穿过连廊后入目的是宽敞雅致的院落,有的仆从恭敬道要禀明老夫人,就往主厅堂走去了。其余者继续引着他们往里走,由此来到了承恪所居的屋室,示意他们入内后,仆从们陆续先行离开。
公主一路行走时总有意无意地往四处好奇地张望,摆首幅度虽不算大,但他还是从她侧脸唇角扬起的弧度判断出她对这座相对紫禁城而言更加静谧安适的府邸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偏爱,他不由得开始思虑她是否发自内心地向往这份远离宫廷纷争的平静美好的宅院生活。
再往前行就是四公主的寝居了,他止步于门口,望着公主和承敏穿过帷幔、屏风,走向他觉着该是承恪床榻的方位。
一听脚步声就知进忠停在了门边没有随自己继续走来,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也不太方便在四公主的卧房直出直进,嬿婉没作出任何表示,仍旧挽着承敏行走直至见到了靠坐在床榻上的承恪。
“四姐,我们来瞧你啦,我和五姐带了点儿补品给你,但行程匆忙所以备得不足,不成敬意,姐姐收下随意炖了吃吧。”她把怀里揣着的纸包捧出来给四姐看,而五姐也有些羞赧地说出带了个预备给婴孩用的肚兜给她。
承恪比上一回她们见到时越发憔悴了,整张脸都浮肿着,肚子高耸无比,闻此费力地支起身子瞧了瞧后轻声细语地谢了她们。
“麻烦你们帮我放到那个木柜里吧,我不太方便下榻。”承恪伸手指着床边的一处柜子,满脸的歉疚。嬿婉赶紧依言照做,顺手帮五姐把肚兜也放好了,口称:“不麻烦的,姐姐好好休息,别太累着了。”
“姐姐这屋里怎么都不见有侍女陪侍?姐姐一个人躺着若有喝水或取个小物之类的需要也不方便啊。”承敏环顾了一圈后,望着承恪忧心道。
“是我特意让她们从夜间到晨起这一段时间都不要在我屋内的。我身子沉,平躺时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所以睡眠很差,几乎小半个时辰就要醒一次,若有侍女在侧的话就更睡不好了。而且我若时常惊醒,她们必然也不能安睡,白日里做事便会浑浑噩噩没有精神了。往常让她们过了辰时就进屋,可近两日我实在倦得很,又怕哄闹怕麻烦,索性让她们午间吃过后再来。”承恪依旧是声调轻柔地絮絮道。
四姐相当体恤下人,可能也有着实睡不好急需长久地独自休息的缘故,她下意识地问了句:“姐姐,我和五姐突兀地赶来没有打扰到你吧?”
“怎么会呢?我都已彻底醒了,本就无聊得很,你们来瞧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承恪垂首一笑,又引袖指着一边带软垫的圈椅说道:“要不是我起不来,一定不由分说拉着你们请你们上座了,如今还得烦请你们自己搬着坐一下。”
“搬张凳子而已,小意思。”嬿婉一壁笑着一壁迈步去搬,目光无意中瞥得四姐从绣被中略微伸出的那双肿胀如面团几乎看不出原形的脚,当即心下一骇。
四姐即便是半坐着也以被子覆盖着自己的身躯,除去面孔脖颈和隐隐显露的双脚以外她见不得其他处。但光是如此,加上那只硕大如斗的肚子,她已是越看越不忍,又惶恐得不知到底该不该提起她的身孕,连此前预想好的祝愿她早日诞下麟儿之辞都一时哽在了喉间未能说出。
好在五姐反应及时,见不知怎的冷了场,忙不迭微笑着说出自己在宫中见到李常在并与其交谈的场景。嬿婉见四姐听着添了几分精神,还时不时问五姐几句宫中的琐碎闲事,便暂时稍稍定了神,也不插嘴,只安静地含笑在一边旁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守在门口的进忠首先警觉起来,延颈往来时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方面大耳身材微丰的男子搂着一名衣冠不整的女子莽撞地往这边扑,且有一股熏天的酒臭伴随其身。
据其年龄和衣着判断,此男多半是四额驸。他从其眯缝的眼和耸动的鼻无由地联想到了孙财,登时感到两眼一黑,再与承恪井水不犯河水都没忍住同情了她一瞬。
“你…你是?”四额驸终于看到了他,睁圆了一双原本不大不小的眼对他上下打量着。
“奴才给四额驸请安,”浓重的酒气和淫靡的香味一股股强烈地冲涌在他口鼻间,他忍着不适打了千儿,又起身垂首避免与其直视,竭力恭敬道:“奴才是御前的太监进忠,今日随侍五公主、十公主前来探望四公主。”
“行,知道了。”四额驸大手一挥,搂着女子径直进屋去。他愕然地望着,旋即回过神意识到这样的酒鬼怕是不会有一丝避嫌的观念,直面面对形容猥琐的四额驸多半要让公主留下阴影,自己虽不能阻隔公主的视线,但至少在一旁还能看着点儿。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追上去,赶至他俩身后两三步时才敛了神气,作出低眉顺眼的样子随行。
进忠对孙财放行惯了,怎么这样不管不顾,什么污七八糟的人都能随意放进四姐的卧房来。嬿婉见到这二人的第一眼就本能地身子一颤,旋即发现了跟在后头的进忠,不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伺机瞪了他一眼。
“姐夫,你这是…”承敏也惊到了,且她离两人更近一些,所以已起身离了座,又立马拉上嬿婉一起躲开了几步。
居然是所谓的四额驸,苛求进忠拦他的确不可能,她的心突突直跳,借着打量四额驸的由头迅速地又与进忠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安巴,你别吓着妹妹们了,快去喝一碗醒酒汤吧。”承恪愣了愣,扶着床栏摇摇晃晃地下地,一手托着肚腹一手抹去她额驸头上冒起的酒汗。
“我新纳了一个妾,回头你安排下人再收拾一间空房去。”四额驸眯着眼睛,也不听她讲话,伸手在那女子脸上轻轻一拍,自顾自地就开了口。
“好的好的,你快去喝醒酒汤吧,喝了汤小睡一会儿,今儿晚上别再出去了。”承恪涨红了面孔,显然是非常不想让两位妹妹都明晃晃地见得自己额驸的丑态,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擦着额驸头上的汗水语无伦次地劝说道。
“不不不,我没醉,”四额驸用力摆了摆手,捏住承恪的胳膊放下,又不满道:“诶,你怎么越发肥了呢?”
承恪咬着下唇目光躲闪,一时未能有话接口。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嬿婉全然明白了四姐在府中是怎样艰难而痛苦的处境。但当她下意识地想要张口想要替四姐打抱不平两句时,四姐连连摇头,又面色难看地向她眨眼,似在极力劝阻她发言。
也是,自己终究是局外人,偶尔一次来到他们府邸而已,若横亘在他们夫妇二人之间为四姐当面斥责四额驸,等自己走后四额驸还不知会如何对四姐冷眼相待甚至轻慢侮辱。
她果断地闭了嘴,却又开始在心里盘算等四额驸离开此处后自己该如何劝说四姐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要去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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