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城,皮木义的办公室。
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柏油,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皮木义垂手肃立,腰弯得像一把被压到极限的弓,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的红木桌面。在他面前,日本华北驻军特派员小林浅三郎少佐刚刚结束了他长达二十分钟的“训示”。
“……几十名经过基础训练、配备精良短枪的帝国协助人员,像愚蠢的兔子一样钻进猎人的套索,连一声像样的反击都没有就全员玉碎!皮桑,这不是战斗,这是羞辱!是对皇军战略的严重干扰!”小林少佐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但那种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冰冷,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他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几乎要戳上皮木义微微颤抖的鼻尖,“牛角山里的,不过是一群躲藏的老鼠!而你,皮桑,你让皇军看起来像被老鼠戏耍的猫!司令部对你的评价,正在重新考量!”
“嗨!嗨咿!属下无能!属下罪该万死!”皮木义的头垂得更低,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后颈汇聚成冰凉的溪流,浸透了中式立领的里衬。他不敢擦,更不敢有丝毫辩解。“掺沙子”计划从构想到执行,都是他一手包办,意在不动声色地钉入楔子。
结果呢?楔子断了,还赔进去一柄好锤。消息是今天凌晨才确证的,派出去的精锐别动队如同石沉大海,预设的联络时段全部错过,最后是山外围的眼线隐约听到深处传来不同寻常的、密集的枪声,随后复归死寂。无需确认,皮木义心里已一片冰凉——又栽了。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小林少佐话里透露的另一层意思:太行山八路军根据地最近似乎得到了一批紧缺物资,来源蹊跷。虽然没有明指,但那质疑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皮木义铁桶般的封锁,怎么漏的风?指定又是山牛角山里的人给倒腾过去的。
小林最后用日语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皮木义没完全听清,但“无能”、“废物”几个词却清晰刺耳。军靴磕碰地面的清脆响声逐渐远去,办公室的门被卫兵轻轻关上,室内重新陷入死寂。
皮木义维持着鞠躬的姿势,足足过了十秒钟,才猛地直起身。那一瞬间,脸上所有卑微、惶恐、惊惧的表情像面具一样剥落,露出底下铁青的、扭曲的真实面孔。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白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哧”声。
“周——江——河——!”
三个字,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生生磨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和刻骨的恨意。他猛地一挥手臂,将桌面上所有东西——青瓷盖碗、红头文件、钢笔砚台——全部扫飞出去!瓷器在地面炸裂成尖锐的碎片,墨汁泼洒如污血,在光洁的地板上蜿蜒出丑陋的痕迹。
损失人手固然肉痛,但更让他抓狂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越来越强烈的无力感。那个藏在莽莽山林深处的对手,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鬼火,你看得见他带来的麻烦,却始终抓不住他的实体。硬攻?山林地形复杂,对方以逸待劳,自己损兵折将还可能一无所获。
渗透?上次尝试的“借刀杀人”(驱赶野兽)不了了之,这次精心策划的“浑水摸鱼”更是被对方将计就计,包了饺子,输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根“毒刺”甚至一直在向外输送“营养”?这不仅是打脸,这简直是将他皮木义的能力和权威,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喘着粗气,踉跄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指狠狠按在代表牛角山区域的那片浓重绿色上,指甲几乎要抠进纸张里。
“癣疥之疾……癣疥之疾……”他喃喃重复着当初自己对此地的蔑称。如今,这片“癣疥”非但未除,反而隐隐有溃烂扩大之势。它不再仅仅是内部治安问题,地图上,牛角山的位置,与西部太行山八路军主要活动区域,形成了一种微妙而令人不安的呼应。它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楔在他所谓的“治安区”腹地;又像一处沉默的孤岛前哨,与远方的红色海洋遥相呼应。
“孤岛……前哨……”皮木义咀嚼着这两个词,一股寒意混合着烦躁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里,而织网的蜘蛛,正躲在牛角山的迷雾后面,冷冷地注视着他。
与安南城那间弥漫着失败与暴怒气息的办公室截然相反,牛角山深处的核心营地,虽然笼罩在同样严峻的大时代阴影下,却顽强地透着一股不同质地的生机。那生机不是轻松的欢愉,而是像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带着磨砺过的韧劲。
营地东南侧,利用秘密仓库里的日军小型柴油机和水泵,从更深的地下引水灌溉而开垦出的几小块梯田,倔强地展现着新绿。土地不算肥沃,苗情也说不上茁壮,但那一抹抹绿色本身,在这兵荒马乱、前途未卜的年月,就是最珍贵的希望火种。
江河的理念是:靠山吃山不能坐吃山空,靠缴获和库存更非长久之计。必须在夹缝中,创造出一点点自主循环的可能。
此刻,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战利品清点刚刚结束。从“野狼坳”伏击战场带回来的几十支南部十四式手枪和少量驳壳枪,被擦拭干净,整齐码放在一块油布上。旁边是收集来的子弹、十几块大洋、一些日式压缩干粮和香烟。
大夯拿起一支南部手枪,熟练地拉动枪栓,检查膛线,嘴里很不屑:“根子,没咱那大肚匣子有劲……”
二愣则更务实,蹲在弹药堆旁,也是一脸的看不起:“就这么些破烂?”
——他们都是在山腹的秘密仓库里见过“大世面”的,还真没把这些东西瞧到眼里。
周江河点了点头,目光掠过这些武器,并未停留太久。他转身,望向山洞深处被严密保管的区域。那里存放的,才是他们真正的底气——来自那个隐秘“宝藏仓库”的物资:军火、粮食、药品、被服、油料……那是天文数字、海量库存。
他担心的从来不是眼前的枪弹。
“皮木义连着吃了两次大亏,”周江河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一次比一次疼。他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也丢不起这个脸。往后,咱们的篱笆要扎得更紧,眼睛要瞪得更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老小子,肯定还会憋别的坏水。”
话虽如此,但周江河和众人都清楚,经此一役,皮木义对牛角山深处的实际影响力,已经愈发微弱。地理的隔绝、两次挫败的打击,使得这里真正成了一处短期内敌人难以触碰的“孤岛”。
真正的威胁,或许正在悄然转向更宏大、也更残酷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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