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走后没有几天,一个闷热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厚重的灰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蝉鸣在树梢间断断续续地响着,仿佛也被这暑气耗尽了力气。柳琦鎏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翻看一本旧相册,照片里是多年前一家人围坐在村里大礼堂前的合影——父亲还精神矍铄,母亲笑得温婉,兄弟仨并肩而立在后排,大姐二姐分别站在两侧,轻轻搭着父母的肩。那时的阳光明媚,笑容纯粹,仿佛岁月永远不会老去。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柳琦鎏抬眼望去,只见柳琦泽大步走了进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衬衫领口已被汗水浸湿,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像是装了些水果和点心。他脸上挂着笑,可那笑容却像是硬挤出来的,带着几分刻意的热情。
“二哥!在家呢?”柳琦泽一进门就大声招呼,声音响亮得有些不自然,“我来看看你和爸,顺便……聊聊。”
柳琦鎏合上相册,缓缓起身:“三弟来了?快进来坐,外头热。”
他招呼柳琦泽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沈佳听见动静,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三弟来了?吃点西瓜解解暑。”
“哎哟,嫂子还是这么贤惠!”柳琦泽接过西瓜,却没怎么吃,只是放在茶几上,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父亲卧室紧闭的门上,“爸……在休息?”
“刚吃了点东西,午休睡下了。”柳琦鎏说,“你来得不巧,他最近好多了,人老了,白天总爱打盹。刚回来那两天,病怏怏的,你嫂子熬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伺候着,总算恢复了。”
柳琦泽点点头,放下西瓜,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忽然叹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二哥啊……我今天来,是真有些话,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不说出来,我这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
柳琦鎏看着他,眉头微微一皱:“你说。”
柳琦泽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低沉而委屈:“父亲住在我家这段时间,真是……闹腾得厉害。每天半夜起来三四趟,不是要喝水,就是说饿了,有时候还大声喊人,把我两口子折腾得睡不好觉。你知道,我们白天上班本来就累,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根本没精力干活。你弟妹老给我闹脾气,还说要和我离婚。唉!老爷子……真不让人省心。”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柳琦鎏的表情,似乎在试探对方的反应。
柳琦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的扶手,眼神逐渐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温水递给柳琦泽:“先喝点水,慢慢说。”
柳琦泽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热气从杯壁渗进掌心,像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柳琦鎏在他对面坐下,声音低沉却清晰:“三弟啊,我有句话想问你——当父亲晚上饿得去厨房找东西吃的时候,你是怎么忍心用水泡馒头,再放点酱油醋,就让他这么吃的?你的心不疼吗?要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亲儿子能做出来的事。”
话音落下,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柳琦泽的脸色猛地一变,手一抖,水杯差点打翻。他急忙稳住,眼神闪躲:“二哥,你……你怎么知道这事?”
“你忘了,”柳琦鎏盯着他,“上个月我去看父亲,你向我抱怨父亲半夜闹着要吃东西,你说‘随便给他弄点’,我还提醒你,父亲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不能乱吃。你当时说‘知道了’,可没想到,你所谓的‘弄点’,就是拿凉水泡冷馒头,加点调味料打发他?”
柳琦泽的脸涨得通红,支吾道:“二哥,你听我解释……我们平时也忙,孩子上高中、我东家跑西家进的揽活干活,有时候顾不上那么多……家里也没人专门照看,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全家都睡不了觉吧?”
“所以,”柳琦鎏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你就用这种方式‘照顾’父亲?他不是累赘,他是我们的爸!他年轻时为了我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现在他老了,病了,需要我们的时候,你就用一碗水泡馒头打发他?”
他越说越激动,手掌重重拍在茶几上,震得水杯晃动,水洒了一桌。
柳琦泽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恼怒:“二哥!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嫂子照顾,有时间有精力,我呢?我媳妇也要上班,孩子要交学费,家里一堆事,我一个人扛着!你倒好,天天在家陪爸,还说得这么轻巧!”
“我轻巧?”柳琦鎏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悲凉,“你知不知道,父亲住在我这儿这一个月,我每天五点起床,给他熬粥、测血压、陪他散步;他晚上起夜,我每次都起来扶他;他咳嗽,我整夜守着,生怕他喘不过气。沈佳更是没日没夜地伺候,洗衣做饭,端屎端尿,什么时候抱怨过一句?”
他站起身,走到父亲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老人正安详地躺着,呼吸平稳。
“你看看他,现在睡得多安稳。为什么?因为我了解他的习惯,知道他晚上容易饿,就在他床头放一暖瓶热水,再备上蛋糕、桃酥、饼干,他半夜醒了,自己就能吃,不会吵到任何人。我曾经告诉过你这个方法,你做到了吗?”
柳琦泽低着头,不说话,手指紧紧抠着裤缝,指节发白。
“你我都是父亲的儿子,”柳琦鎏的声音缓了下来,却更显沉重,“我虽然是二哥,但我从没说过你什么,也不敢自我标榜。我只知道,做人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儿子’这两个字。”
客厅里陷入死寂。窗外的风轻轻吹动窗帘,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光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与亲情的裂痕。
柳琦泽低着脑袋,脸色变幻不定,阴晴交织。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开口:“父亲病了十几天,吃药、打针、输液,花了不少钱……我一个人承担,压力太大了。”
柳琦鎏听了,忽然笑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无尽的讽刺与疲惫。
“哦?说到钱了?”他重新坐下,目光如炬,“咱们三兄弟当年有约定——不住院,小病在谁家,谁负责。你把父亲接走的时候,他是健康的,能走能跳。可我接回来时,他是病怏怏的,咳嗽不止,走路都打晃。沈佳日夜伺候,喂药、擦身、按摩,整整十几天才养回来。吃药打针输液,同样花了不少钱——我说什么了吗?我问你要过一分钱吗?”
柳琦泽脸色铁青,嘴唇紧抿。
柳琦鎏继续道:“你要是真为钱发愁,我们可以坐下来算账。可你不能一边不尽心照顾,一边又来要钱,还用这种方式来指责父亲‘闹腾’。他不是麻烦,他是我们的父亲!”
柳琦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又迅速低下头,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他沉默良久,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大嫂从美国回来看望老爷子,临走给你留下了两千多元钱,这笔钱,不应该分我一半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猝然划破了客厅里本就紧绷的气氛。
柳琦鎏愣住了,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几分悲愤,几分荒唐。
“两千块钱?”他摇着头,声音提高,“两千块钱是个钱吗?三弟,你记得不记得,当年大哥给你八万元现金,指名让你交给我保管,怕你不善于理财,让我保管这钱给你做参谋,说是给你创业用的?你瞒了十年,要不是这次母亲去世,大哥出钱求你替他赡养父亲,你死活不答应,大哥才不得不把这事说出来,我才知道你私吞了那笔钱!”
他站起身,语气陡然严厉:“现在你惦记的这两千元,是大嫂亲手交给沈佳的,明确说了是‘给老爷子花的’。我嫂子一分没动,全买了营养品、药品,贴补在父亲身上。大嫂没说要分你,更没说要平分,我们有什么理由把这笔钱给你?”
他盯着柳琦泽,一字一句道:“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大嫂,当面问她——如果她说了‘这钱必须分给柳琦泽’,我柳琦鎏二话不说,立刻把钱如数奉上!”
客厅里,空气仿佛被抽空了。阳光依旧洒进来,却照不进柳琦泽阴沉的脸。他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嘴唇颤抖,眼神闪烁,既不甘心,又无从反驳。
沈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柳琦泽面前:“三弟,喝点茶吧,凉了心就静了。”
柳琦泽看她一眼,没接话,只是猛地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好,既然你们这么不讲道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身就往门口走,脚步急促,像是逃离。
“三弟,等等!”柳琦鎏喊道。
柳琦泽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柳琦鎏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与恳切:“三弟,我知道你也辛苦,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压力大,生活不容易。可父亲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爸。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有什么误会,都该为了他,多退一步,多担一点。我不求你做得多好,只求你……多关心一下他的感受,别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柳琦泽的肩膀微微颤动,依旧没有回头。
良久,他低声说了一句:“我会再考虑的。”然后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琦鎏站在门口,望着那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口的拐角。风拂过他的脸庞,带着一丝凉意。他轻轻关上门,转身回到客厅,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力气,缓缓坐在沙发上。
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卧室门口,拄着拐杖,静静地看着他。
“琦鎏,”老人声音沙哑,“怎么了?是不是柳琦泽来了?”
柳琦鎏抬头,挤出一丝笑容:“爸,您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我听见说话声,像是你们吵起来了。”父亲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孩子,别生气。兄弟之间,哪有不磕碰的?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柳琦鎏眼眶一热,低声道:“爸,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儿子,他对您的态度,能这么冷漠?您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到老了,却要被自己的孩子嫌弃‘闹腾’……”
父亲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人啊,走着走着,就容易忘了来时的路。你三弟……他也有难处,只是他不懂,孝顺不是比谁花钱多,而是比谁心里有这个人。”
他顿了顿,又说:“可你做得对。你守住了这个家的根。只要根还在,树就不会倒。”
柳琦鎏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哽咽:“爸,您放心,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会让您受委屈。哪怕兄弟反目,我也要让您安安心心地过完晚年。”
父亲点点头,眼里泛起泪光:“有你这句话,爸就知足了。”
沈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柳琦鎏的肩:“别想太多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人心不是一天冷的,也不会一天热起来。但只要我们坚持,总会有转机。”
她端来三碗绿豆汤,放在茶几上:“来,喝点凉的,解解暑。今天这么热,别让心也跟着烧起来。”
三人默默喝着绿豆汤,甜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也冲淡了些许心中的郁结。窗外,天色渐渐放晴,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叶子泛着金光,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纵使阴霾笼罩,光明终会归来。
夜深人静时,柳琦鎏独自坐在父亲的床边,看着老人安详的睡颜。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银色的光带。他轻轻为父亲掖了掖被角,低声说:
“爸,您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从前您守着我长大,现在,换我来守着您变老。”
他知道,这条守护的路不会平坦,兄弟之间的裂痕也不会轻易弥合。但他更知道,有些选择,无关利益,只关乎良心与亲情。而他,宁愿做那个默默撑伞的人,哪怕风雨再大,也绝不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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