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库兹米奇·索科洛夫记得很清楚,阿廖娜·彼得罗夫娜·莫罗佐娃死前那个星期三,办公室的挂钟突然开始倒转。那是一口镀金的巨大挂钟,就悬在局长办公桌正上方,二十年来勤勤恳恳地记录着罗刹国能源部下属统计局第三处全体职员的奉献时光——这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普金局长的原话,他总爱用这类修辞手法,就像他爱用自愿加班强制劳动一样。
当时伊万正把第两百三十七张差旅费报销单塞进碎纸机——自从去年颁布节俭令后,所有报销单据必须在审核后立即销毁,以防境外势力窃取经济情报。碎纸机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吐出一条由数字和签名组成的苍白纸带。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那声清晰的。
整个办公室三十七颗脑袋齐刷刷抬起,像被同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的木偶。挂钟的镀金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时针旋转,罗马数字xII与VI在表盘上颠倒过来,仿佛某种古老的诅咒正在苏醒。
看来德国零件终究靠不住。副局长斯捷潘·瓦西里耶维奇咳嗽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早就该换成我们罗刹国生产的,下诺夫哥罗德钟表厂...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就在此时,阿廖娜·彼得罗夫娜突然站了起来。这个总是把栗色头发盘成严谨发髻的财务科女同事,此刻发髻散开,几缕发丝神经质地粘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她手里攥着一叠文件——后来伊万才知道那是上季度文化保卫专项基金的真实账目,显示有47%的拨款流向了局长小舅子在塞浦路斯注册的反文化渗透咨询公司。
这不对。她的声音像钝刀划过玻璃,我们怎么能...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却连孩子的家长会都参加不了...还要在游行里喊抵制外企的口号...而他们...她的瞳孔扩张到几乎吞噬虹膜,而他们连我们的假期都要偷走...
伊万后来回忆,阿廖娜说这些话时,办公室的温度骤降到了结霜的程度。所有人都看见她呼出的白气在十一月温暖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而那些冰晶落在文件上,恰好组成五天八小时的字样——这在罗刹国是比任何脏话都危险的禁忌短语。
保安来得比想象中快。两个穿炭灰色制服的男人——制服左胸绣着褪色的双头鹰,右眼戴着奇怪的青铜单片镜——他们架住阿廖娜时,她突然不再挣扎,只是用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说:你们会后悔的,当钟声开始倒着走,苦役的锁链就会反噬佩戴者。
这是伊万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阿廖娜·彼得罗夫娜。官方记录显示,她当天被诊断为急性文化渗透综合征,送往位于圣彼得堡的新苏联劳动再教育中心。三周后,第三处收到一封盖有鲜红印章的通知书:阿廖娜·彼得罗夫娜因主动申请延长工时以弥补思想懈怠,在连续工作第九十六小时时,于档案室铁柜旁安详离世,脸上带着为罗刹国奉献至最后一刻的幸福微笑。
随通知书附赠的,还有她丈夫——一位在喀山核电站工作的工程师——亲笔签署的感谢信,字体工整得近乎病态:感谢组织帮助我的妻子认识到,抵制西方五天工作制渗透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生命献给伟大的996事业...
但伊万知道真相。因为就在阿廖娜被带走的当晚,他加班到深夜时,听见档案室传来铁柜移动的声响。透过门缝,他看见局长和那个总穿黑大衣的诡异男人——后来伊万知道他叫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没有任何官方职务却能让所有官员躬身致意——他们正把成箱的文件塞进铁柜后的暗格。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在那些文件上,伊万分明看见每页都盖着外企文化渗透调查的印章,而底下露出的却是真实的考勤记录:全处68名职员,过去一年平均每周工作78.6小时,最长连续工作记录保持者正是死去的阿廖娜——132小时。
更可怕的是,当伊万屏住呼吸时,他听见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用某种非人的嘶哑声音说:...下个月游行主题改成抵制传统理论盗窃,上头说传统理论被日本公司申请了专利...记得让会计们把加班算成文化保卫战时特别津贴,但不准真的发钱...用爱国主义代替睡眠,这是最高效的统治...
挂钟倒转后的第七天,伊万开始梦见阿廖娜。她站在一片由碎纸机吐出的纸条组成的雪原上,那些纸条上不再是报销数字,而是密密麻麻的五天八小时。她向伊万伸出手,嘴唇青紫如冻伤的浆果:他们偷走的不是假期,是时间本身...当你不反抗,就变成了偷走自己生命的共犯...
惊醒时,伊万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悬在空中,仿佛真的要握住什么。而更诡异的是,他无名指上出现了淡紫色的环形瘀伤——就像被档案室铁柜的锁链勒过。窗外,圣彼得堡的涅瓦河正泛着铁灰色的光,河对岸的冬宫在月光下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伊万突然意识到,整个罗刹国就是一座倒置的陵墓:活人住在里面,而死者在街头游荡,用996的节奏敲击无形的棺材板。
第二天,全局被召集参加抵制宝马汽车文化渗透游行。局长激情澎湃地宣布,德国汽车制造商正在通过八小时工作制阴谋削弱罗刹国竞争力:...他们想让我们的工人变得懒惰!就像他们用自动变速箱腐蚀我们的驾驶技术!人群爆发出被精心引导的怒吼。伊万被安排在第三排,左手边是举着抵制五天工作制标语的斯捷潘·瓦西里耶维奇,右手边是刚入职的小姑娘玛莎——她昨晚刚加班到凌晨三点整理游行道具,此刻正靠着他的肩膀打瞌睡,口水在抵制外企的标语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当队伍经过喀山大教堂时,伊万看见了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站在教堂阴影里,身边围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抬着的担架上,盖着一块绣有传统理论盗窃调查字样的白布。风掀起白布一角,伊万看见下面露出的不是人体,而是一台巨大的机器:齿轮由无数细小的时钟组成,每个时钟都停在不同的时刻,而机器中心跳动着的,竟是一颗人类的心脏,连接着标有自愿加班时数的导管。
伊万的胃突然绞痛起来。他想起阿廖娜说过的话:当他们偷走你的时间,就会把你的心脏换成时钟。此刻那颗机械心脏正随着游行队伍的口号节奏跳动:抵制!抵制!抵制!每一次跳动,导管里就涌出黑色的液体,滴落在教堂台阶上,竟凝成小小的996字样。
游行结束后,伊万被单独留下。局长办公室的灯光比平时刺眼,挂钟的指针虽然恢复了顺时针,但走得异常缓慢,仿佛每走一格都要付出巨大努力。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手指敲打着阿廖娜生前整理的文化保卫专项基金账目——当然,现在上面所有真实的数字都被替换成了歌颂996的诗歌。
伊万·库兹米奇,局长的声音像涂了蜜的刀片,我们知道你看见了某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他推过一份文件,《关于申请参加抵制法国香水文化渗透特别行动队的自愿书》,底部已经签好了伊万的名字——笔迹完美得恐怖,这是为了保护你。特别行动队将深入外企内部,揭露他们如何用概念腐蚀我国青年...
伊万的视线模糊了。他看见文件上的文字正在蠕动,像蛆虫般重组为新的句子:我们 hereby 自愿放弃睡眠,直到罗刹国的时钟学会倒着走...而局长背后的挂钟里,阿廖娜的脸正从表盘中央浮现,她的嘴角裂到耳根,用口型无声地说:逃...
当伊万颤抖着拿起笔时——笔杆冰凉得像阿廖娜停尸房里的手指——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玛莎冲了进来,这个总把头发染成奇怪紫色的姑娘,此刻脸色比漂白的纸张还白:局长先生!不好了!统计局的时钟...所有的时钟...都开始倒着走了!
局长猛地站起,撞翻了桌上的斯大林像。在那一瞬,伊万看见雕像底座藏着一个小型装置:无数细小的齿轮正驱动着一根针头,定期刺向一叠标有员工休假申请的卡片。而齿轮的动力来源,竟是缠绕其上的、几根属于不同人的头发——颜色各异,包括阿廖娜的栗色和玛莎的紫色。
待在原地!局长对伊万吼道,但已经晚了。伊万冲出门,跟着玛莎跑过走廊。他们经过的每个房间,挂钟都在倒转;而那些正在加班的同事,脸上都浮现出阿廖娜临死前那种诡异的平静微笑。最恐怖的是财务科——透过玻璃门,伊万看见所有计算器同时显示出666的数字,而屏幕反光里,阿廖娜正站在他们身后,手指指向墙上新贴的标语:真正的爱国,是为996而生,为996而死。
他们一直跑到顶楼档案室。玛莎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上面挂着日本动漫人物吊坠,这在抵制文化渗透运动中本该是违禁品:我...我发现了阿廖娜的...真正的...遗言...她推开铁柜,露出后面伊万那晚见过的暗格。但现在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们,而是另一个伊万和另一个玛莎——穿着正常的工作服,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背景是一个挂着五天八小时工作制试点单位牌子的办公室。镜中玛莎的嘴唇在动,声音却从镜外传来:...在罗刹国,最可怕的鬼不是死去的幽灵,而是活着的奴隶...当你开始反抗,镜子里的世界就会变成现实...
局长和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带着保安冲进来时,伊万正把镜子举过头顶。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玛莎的尖叫和挂钟玻璃碎裂的声响——那面总挂在局长办公室的镀金挂钟,此刻终于停止了倒转,而在它停下的时刻,所有指针都指向了同一个时间:5:00 pm。下班时间。
当伊万的血与镜子的碎片一起溅在档案室墙壁上时,那些碎片映出了无数个罗刹国:有的世界里人们在正常下班,有的世界里阿廖娜正在家长会接女儿,有的世界里玛莎的紫色头发在周末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每一个世界里,都没有倒转的时钟。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蘸了蘸伊万的血,在墙上写下:因抵制外企文化渗透而英勇殉职。他转向脸色惨白的玛莎:现在,你愿意签署自愿书了吗?真正的爱国,是为身边的苦难发声...哦不,是为996而奉献到死。
档案室窗外,圣彼得堡的白夜开始了。在这个本该没有黑夜的时节,整个城市却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暮色。人们惊讶地发现,所有公共时钟都停止了走动——既不是顺时针,也不是逆时针,而是永远地停在了伊万坠亡的那一刻。更奇怪的是,当市民们看向那些静止的时钟时,他们会在表盘反光里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普通的灰色西装,右手悬在空中,仿佛要握住什么;而当他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的,正是那种终于从倒转时间里获得解脱的、近乎温柔的微笑。
而在统计局顶楼,新挂上的时钟开始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运行:每走一格,就会有一个细小的碎片从表盘脱落——那是镜子的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时区,不同的工作制度,不同的...可能性。局长下令把这些碎片作为抵制时间浪费的教育材料分发给员工,但收到碎片的人,都会在当晚梦见同一个场景:一个没有噩罗海城的罗刹国,那里的人们把时钟当作心脏,而不是把心脏换成时钟。
玛莎最终签署了自愿书,但用紫色墨水在签名处画了一个小小的时钟——指针永远指向5:00 pm。三天后,她因自愿加班调查传统理论盗窃案失踪于档案室,只在墙上留下用紫发编成的文字:真正的爱国,是为5天8小时而呼吁,而不是为996而死。
而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那面碎裂的镜子被清扫工扫进了垃圾桶。但当清洁工推着垃圾车经过喀山大教堂时,一阵风掀起了车上的防水布——所有镜子的碎片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阿廖娜工整的字迹:当心那些偷走你时间的人,他们最终会偷走你的生命。而真正的恐怖,不是工作中的死亡,而是死亡后还要继续工作。
纸条背面,用不同的笔迹写着:此观点不代表罗刹国能源部统计局官方立场。本局坚决抵制任何形式的五天八小时工作制渗透,倡导用996精神建设新罗刹国。举报文化渗透行为,请拨打:666-996-666。
而在纸条最下方,几乎看不清的铅笔痕迹写着:当钟声倒转时,死去的人就会回来索要他们被偷走的时间。伊万·库兹米奇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下一个,会是谁呢?
时钟依旧倒转,故事从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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