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了？”
待如海筛糠一般抖抖嗦嗦跪在杜诗阳面前时，杜诗阳俨然披回了君主的威严，此前的颓废与悲伤皆如空气般消散。此时见了面前低头怂姿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竟差点没认出来是先前在母亲身边矍铄的如海公公。
一声清脆又冰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如海浑身一颤，吓的失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趁着杜柳婵薨逝，诸多“弑君”的冷箭放向令华卿之际，好不容易央求了长樱带自己逃离这皇宫不过才两个月多几天，就被暗卫阁的人给在赌场捉回来了。
“陛下，他在赌场输光了所有身家，沦落到给赌场的妈妈们洗脚还债的地步，这才被人发现，给逮住了。”见如海不做声，只是丧个脸跪在地上磕头不起，鸣凤只好替他回答。
“赌场？？”杜诗阳一愣，他虽是母亲的贴身宫奴，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但自己还真的不知道他竟有好赌之癖。
此时甚是惊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冷哼一声：“你在外做什么朕不管，朕只是想知道，母亲去世后，你为何一夜失踪。是什么原因，让你一个在这宫里头呆了几十年本可以去宫奴所安心养老的人，硬要在如此敏感关键之时悄然逃离？！”
紧紧瞪了地上的人，杜诗阳心中越发愤懑：“说吧，说说原因，还有，长樱去哪里了？可是把她也拐带走了？！”
“没有！奴没有拐带她！”如海一听，这杜柳婵要给自己多加一层罪，连忙跪直了身子，替自己辩解：“奴没那本事拐带她！”
“那便是她拐带你咯？！”杜诗阳眯着眼睛：“你俩都是母亲最信任的人，知道并掌握着母亲在世时所有涉足暗卫阁差事的秘密，如此着急忙慌要离开，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真相，害怕朕知道？还是说，你们担心着什么，怕自己没个好下场，所以连夜跑了？！”
良久，见如海不说话，杜诗阳猜定几分，又声色俱厉道：“你虽然是看着朕长大的，按理来说，你若不走，本可以在这宫里养老，或者，再做个几年的首席宫奴，可你非要跑了，那便是私逃之罪.......且好，”杜诗阳看向一边的且好，问：“你在如海公公手下这么多年，你最知道规矩了，这种私逃的宫奴，怎么处置的？”
“做成人彘，自生自灭。”且好低声说，亦不敢去看昔日自己的师父。
“陛下！！陛下！！不是奴要跑，实在是.....”如海此刻俨然崩盘，面前的人可不是自己伺候了几十年的杜柳婵，可不会看在自己效力几十年的份上就饶过自己，杜诗阳万一动起真格来，可是会杀人的！
“实在是什么啊？”杜诗阳已经没有耐心跟他在这里多说废话：“这样吧，你每多说一句真话，朕就给你远离弗云厅100丈的距离......至于你最后能走到哪里，是不能能安然离开这宫里头，就靠你现在到底有多少句真话？”
“陛下！！陛下！！陛下饶命啊！！！”如海叫苦不迭，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没想到杜柳婵平时说话已经够吓人了，这个杜诗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的命在你自己手上，可不是朕想饶就饶的！”杜诗阳嫌弃道：“说吧，为什么要逃？！”
“.......”如海万般无奈，只得哭着答：“奴怕死，怕陛下抓奴来问关于令华卿的事，所以那日先皇让奴请了您去见最后一面后，便料到之后定有大乱，故而找了机会跑了。”
“且好，记下，100丈！！”杜诗阳高声叫道：“什么大乱？”
“就是....就是.....令华卿弑君.....的...大乱....”
他竟然知道？！！杜诗阳心中开始泛起波动：“母亲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见令华卿？！说！”
“先皇....先皇知道令华卿是赭琉国三皇子，所以....所以担心您对他情根深种，害怕他日后颠覆了北华皇权，故而....故而想要他性命......”如海战战兢兢：“陛下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离去，赭琉余孽还未剿毕，但老天爷已经不等她了，所以在她临死之前，一定要令华卿也死.....”
“继续说！！！”杜诗阳几乎双眼喷火。
“可先皇陛下又说.....给令华卿下了四个月的药人还没死.....所以.....她她他....留了最后一口气.....召见令华卿，只为了激怒他，造成他用剑捅死先皇陛下的假象....一切.....一切都都都....都只为了让您看到....故故...故而连请陛下您什么时候入内，也是事先跟奴.....说好的....”
“剑是哪里来的？”杜诗阳的声音已经很明显发着颤：“可是长樱的？！”
“是....先皇陛下在您那日离去后，单独召见了长樱，留下了他的剑.....并用狠话激怒了令华卿....故而令华卿举了那把剑......先皇....先皇陛下说她反正也活不长了....故而拼了最后一口气.....就.....她曾说....谁都不可以颠覆北华的皇权，任何....任何人....只要有一丝想要夺权的迹象，她都会替陛下您....清理干净....给您一个安稳的....江山......”如海说着，开始抑制不住泪水，呜咽着嚎哭：“陛下.....先皇爱您至深.....才用最后一口气为您清楚了孽障......您.....您莫要怪她....冤枉了令华卿啊.....他错就错在，他是赭琉国三皇子啊，他才是赭琉余孽上万个贼子要支持复国的对象啊......”
惊天的真相，终于穿戴好证据徐徐铺陈在自己面前，杜诗阳却几乎哭不出来。
她木然地看向面前哭得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人，刹那间突然忘记了令华卿的脸。
那人的模样，突然消失了。
“陛下....长樱自知罪恶多端，替先皇做了太多伤害令华卿的事，故而怕陛下即位后，新仇旧恨找她一起来算，因此先皇薨逝那日，便收拾了东西要走。奴一样害怕陛下反过头来问奴要真相，害怕死无葬身之地......故而....故而求了长樱带了奴一起趁乱逃离....”如海此刻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有的秘密，当即犹如卸下一身沉重的包袱，便什么也不再害怕，把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那长樱亦担心，若是不带奴出去，奴迟早会把她如何谋害令华卿一事全盘抖出来，因此便同意带了奴出去.....但出宫后，长樱便被一群黑衣人追着而去了....奴估计着，是那些赭琉余孽.....因为先皇薨逝那日早上，长樱在菜市口，趁着将那兴赭帮的帮主悬尸的档口，当着令华卿的面，用飞刀将令华卿的师父一刀毙命了.......”
如海的话将杜诗阳拉回来，眼眶满是泪水地抬起头，疑惑问道：“师父？谁的师父？”
“令华卿的.....师父”
“华卿有师父？”这是杜诗阳第一次听说他还有个师父一事，犹如身体被掏空一般绝望：“你还知道什么.....一起说出来......”
“令华卿及其姨母一直受兴赭帮柳敬堂等人支持和资助，他们不仅请人教他琴棋书画，骑马射箭，那梧慧的兄长梧问更是作为他师父，亲自传授他各种武艺.....只是不知道为何，令华卿一直没有什么力气....因此一直学不好功夫....后来先皇令人假扮了兴赭帮的人，去谋杀了梧慧后，便一同活捉了梧问，将其一直关押在暗卫阁地牢长达四年时间.......”如海此刻他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前前后后花了竟是一个多时辰之久的时间，才将一切真相全部和盘托出：“令华卿知道先皇憎恨自己，亦知道先皇故意让自己围剿赭琉人，却一直不知道先皇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所以，令华卿从未主动找过先皇当面对峙.....直到最后一次，他师父死在他面前，这才恨心四起，带着愤恨被且好轻而易举请到了先皇榻前.....先皇也正是利用了他对自己的恨，故而料到他会提起那柄剑.....”
“够了......”杜诗阳闭上双眼，此时已满面泪水，却依旧保持着一个君主的稳重：“所有的真相，朕都已经知道了。朕只问你一句：若你不参与其中，你觉得令华卿是个坏人么？”
“......不是....奴觉得不是.....”如海低头怯怯说道：“他只是生不逢时....他是个好人，翩翩公子，只是败给了他的身份....”
“好，”杜诗阳点点头，一把揩了眼泪，看向且好：“多少丈了，你可数清楚了？”
“这.....”且好此时哪里还算得清如海说了多少句真话，他讲了一个多时辰，怕是上万丈都有了。
“罢了，送他出宫吧，找一个地方，好好待着。”杜诗阳挥了挥手，看了看鸣凤：“你，送好他。”
“是！”鸣凤一鞠礼，便道：“如海公公，请吧。”
“啊？”如海一愣，没想到杜诗阳真的放过了自己，此时又惊又喜又不可思议：“真的？真的放奴自由？”
“是.....”鸣凤点点头。
如海千恩万谢，泪水涟涟，早知杜诗阳这样讲道理，说点真相就放自己一条生路，当初还跑什么呢？感慨万千之下，起了身跌跌撞撞朝宫外行去。
这脚才踏出弗云厅，众人便见一柄飞刀从鸣凤手中咻地一声，深深插入至及后脊背。
如海甚至还未来得及回头，便“砰”地一声，面朝地倒下，甚至一下挣扎都没有。
众人皆是浑身一颤，吓得头都不敢抬。
“拖下去吧，找个地方，好好埋了。”杜诗阳淡淡说。
怎么会放过如海呢？
若那一日，如海并未逃离宫中，而是规规矩矩呆在弗云厅，在杜诗阳将弑君之罪安在令华卿身上时，能挺身而出合盘拖出一切真相，令华卿又怎么会被杜诗阳打入暖福宫呢？
那样，他就不会死。
那些试图遮掩一切真相的人，都是将令华卿一步一步逼上绝路的帮凶。
杜诗阳看向几个宫奴将如海拖下去的身影，那地上拉开一道长长的血迹，是那样的刺眼。
她想起令华卿在自己面前挣扎着吐出最后那口黑血时的凄惨——自己也是将他推上绝路的人。
他死在了这个最为寒冷的1月初，是母亲，也是母亲身边的人，更是自己，一步一步要了他命。
杜诗阳陷入空前的悲鸣中，她不会怪母亲对这江山的守护，和对自己最深切的爱，可也不会原谅自己，成了压垮令华卿的最后一根草。
倘若自己尚有理智，倘若那如海还在宫中，倘若自己允许徐知闲给他吞下了那粒追命丸......一切都还有可挽回的地步.....
可现在......他连一把骨灰都没有了。
这人世间最惨烈的就是，死后连一把灰都没有了，而自己，成了将令华卿挫骨扬灰的刽子手。
而自己，曾经确实那么炽热地爱着他，想要与他一起携手，去过那人世间最平凡的普通日子。
“去找找郡主，”杜诗阳一身都没有了力气：“朕，好几天没见她了....”
杜诗阳说完这番话，突然倒了下去，世间天地，一片昏沉，只剩令华卿的笑脸。
他站在自己面前，文文雅雅地说：“小生，令华卿，节令的令，北华的华，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卿... ....”
华卿，你从未负过我。
是我，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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