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这是？”王炀的目光牢牢锁在少年身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语气里的不可思议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漾开。他站在破旧屋子的角落，斑驳的墙皮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陈旧的灰，而少年的身影就立在这灰调里，却透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虚幻感——那是一种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的迹象，曾几何时，这道身影还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可此刻，少年周身的气息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絮，轻轻一碰就会散开。
王炀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过往的敌意与此刻的茫然在他心底交织，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滞涩。
“我是来告别的。”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一个字都裹着淡淡的虚无，“这是我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丝意识了，没想到啊，兜兜转转这么久，最后能让我见一面的，竟然是你。”他轻轻摇了摇头，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垂落，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
话音落下的瞬间，少年抬起右手，手腕微抬，没有耀眼的灵光，也没有复杂的印诀，只是一个近乎随意的动作，地面上却骤然亮起一层浅淡的光晕。光晕如涟漪般散开，待光芒褪去，一张梨花木桌赫然出现在两人中间——桌面带着自然的木纹，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还留着几处浅浅的刻痕，像是曾经有人在上面细细描摹过什么。桌旁并排放着两个蒲团，是深棕色的粗麻布材质，表面泛着经年使用的柔光，用手一触便能感觉到内里松软的填充物。而木桌之上，一只青瓷酒壶静静立着，壶身绘着疏淡的兰草纹，釉色温润，壶嘴微微上翘，旁边两个配套的酒杯倒扣着，杯沿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仿佛是特意为这场告别准备了许久。
做完这一切，少年没有再说话，只是缓步走向其中一个蒲团。他的脚步很轻，每一步落在潮湿的地面上，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像是怕惊扰了这屋子里的寂静。走到蒲团前，他缓缓屈膝坐下，粗麻布与衣物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蒲团被压得微微下陷。随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王炀身上，那双曾盛满战意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邀约。他朝着王炀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像是在拜托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来吧，就当……送送我吧。”
王炀看着少年的举动，没有丝毫犹豫，抬脚朝着另一个蒲团走去。地面的潮气透过鞋底渗上来，带着微凉的寒意，可他却像是没有察觉。走到蒲团前，他弯腰坐下，臀部接触到蒲团的瞬间，松软的触感顺着衣物传递过来，竟让他紧绷的身体有了一丝放松。他抬起头，迎上少年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一切——毕竟，他太了解少年了，了解他的执着，也了解他面对无法逾越的鸿沟时，那份深入骨髓的倔强。王炀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晓的答案：“你失败了？”
“是啊。”少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无奈，“即便是耗了几千年，即便是我把能试的方法都试了个遍，他们还是像横在我面前的万丈高山，我拼尽全力去爬，却连半山腰都没到，始终是望其项背的样子。”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桌面的木纹，语气里多了几分迷茫，“我真的很好奇，当年的前辈究竟是凭着怎样的力量，怎样的决心，才能把他们彻底镇压下去。”说着，少年伸出手，指尖触到青瓷酒壶的瞬间，一丝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握住酒壶，缓缓倾斜，清澈的酒液从壶嘴流出，沿着杯壁缓缓注入第一个酒杯——酒液透明，带着淡淡的琥珀色，在杯底轻轻晃动，泛起细密的酒花，一股清冽的酒香随之散开，萦绕在鼻尖。倒满一杯后，他又将另一个酒杯斟满，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倒完酒，少年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随后拿起属于自己的酒杯，缓缓站起身，目光望向门外。门外，雨丝正细密地落下，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将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他轻轻举起酒杯，手臂微微颤抖，声音里的失落像被雨水打湿的棉线，沉重得拉不动：“我还是没能做到啊……”
“你已经很努力了……”王炀也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少年的侧影，那此刻却透着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脆弱。他比谁都清楚少年为了自己的目标付出了多少。此刻，所有的敌意都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让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感慨。
“这不一样的……”少年转过头，目光与王炀相接，眼底的坚定像未融的寒冰，瞬间将王炀的安慰挡了回去。他知道，努力从来都不是衡量结果的标准，尤其是在那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存在面前，他的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可笑又可悲。他举起酒杯，杯沿抵着下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努力没有用的时候，再怎么说‘尽力了’，都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怎么不一样呢？”王炀追问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也带着几分想要理解的急切。他想知道，在少年心里，究竟什么样的结果才算“不一样”，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少年对自己少一点苛责。
“喝酒……”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酒杯举得更高，随后微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热感，那股热意顺着食道蔓延至胃部，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的寒凉。他将空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当”声，随后又拿起酒壶，给自己重新斟满，酒液溢出杯口，顺着杯壁缓缓流下，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以后……”王炀看着少年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底的疑问。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想知道，少年消逝之后，那些未完成的执念会如何，想知道少年是否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更想知道，没有了少年这个对手，未来的路他该怎么走。
“以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少年放下酒壶，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像是一个在黑暗里走失的孩子。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正逐渐变得透明，像是被水汽氤氲的玻璃，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身上的衣服也开始出现变化，边角变得模糊，原本清晰的纹路渐渐淡化，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入空气里。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那些曾支撑着他走下去的执念，那些曾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的目标，在生命即将终结的这一刻，都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了分量。
“你……”王炀看着少年身上的变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真切的惊讶。尽管他早就知道少年的意识会消逝，可当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时，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看着少年逐渐透明的指尖，看着少年衣服上不断淡化的纹路，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份惊讶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一种释然便漫上心头——或许，对于被执念束缚了太久的少年来说，这样的结局，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的时间到了，陪我喝完这壶酒吧……”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他的身影变得更加模糊，只有那双眼睛还保持着清晰的轮廓，里面映着王炀的脸，映着桌上的酒壶与酒杯，也映着门外飘落的雨丝。他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酒壶，再次给两人的酒杯斟满酒，酒液在杯底轻轻晃动，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接下来的时光里，屋子里没有了任何对话，只有沉默像潮水般将两人包裹。王炀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辛辣的酒液在口腔里散开，却无法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有作为对手的释然，有作为知己的惋惜，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他看着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淡，从最初能清晰看到衣物的纹路，到后来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再到最后，连轮廓都开始变得若有若无。少年也同样沉默地饮着酒，偶尔会抬起头，目光在王炀脸上停留片刻，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遗憾，有不舍，还有一丝终于放下一切的轻松。酒壶里的酒一点点减少，杯盏碰撞桌面的轻响，酒液流入喉咙的吞咽声，还有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成一首寂静的告别曲。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再次拿起酒壶时，壶身已经变得轻飘飘的。他倾斜酒壶，只有最后两缕酒液缓缓流出，刚好将两个酒杯斟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像是早就计算好了一般。酒壶彻底空了，少年将它轻轻放在桌上，壶底与桌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宣告这场告别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怪我吗？”少年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愧疚。他知道，自己曾经为了目标，无数次将王炀逼入绝境，无数次让王炀陷入两难的境地，此刻即将离去，他最想知道的，便是王炀是否真的原谅了他。
“不怪你，毕竟，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王炀放下酒杯，目光坚定地看着少年，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怨恨。从他踏上这条道路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会遇到无数的对手，会经历无数的磨难，与少年的对峙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做的，所有的后果自然也该由他自己承担，怨不得别人。
“抱歉啊……”少年的声音里满是愧疚，他看着王炀，眼底的歉意像化开的墨，晕染了整个眼眸。他知道，一句“抱歉”太过苍白，无法弥补自己曾经带来的伤害，可此刻，他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三个字了。
少年说完这句话，便缓缓举起了面前的最后一杯酒。他的手臂微微颤抖，酒杯在指尖晃动，透明的酒液随着动作轻轻荡漾。他将酒杯举到唇边，作势要饮下，可就在杯沿即将碰到嘴唇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突然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那光芒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暖的质感，像初春的阳光，缓缓包裹住他的身影。紧接着，光芒骤然散开，少年的身体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粒，在空中轻轻飘舞，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又像是夜空中陨落的星辰，无声无息地朝着四周散去，最终消失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那只还未来得及饮下的酒杯失去了支撑，从空中坠落，“咣当”一声砸在潮湿的地面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屋子里回荡，杯身裂成无数片，细小的瓷片溅落在四周，里面剩余的酒液洒在地上，迅速与地面的水渍融合，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而桌上的梨花木桌、旁边的粗麻蒲团，还有那只空了的青瓷酒壶，也随着少年的消逝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木纹慢慢淡化，麻布的纹理渐渐模糊，瓷壶的釉色一点点褪去，最终都化作一道道浅淡的光晕，消散在空气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王炀坐在原地，目光怔怔地看着少年消失的地方，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倒去，“咚”的一声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潮湿的寒气透过衣物迅速蔓延上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破旧的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刚才的木桌、蒲团、酒壶与酒杯，还有那个少年，都不见了踪影，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走了啊。”王炀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喃喃自语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酒杯的冰凉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可眼前的一切却告诉他，那个少年，真的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王炀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惋惜，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他再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远去的少年说：“走了好，走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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