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睡眼惺忪地在蒲团上呆愣地坐了一会，看到毓容在竹笪上熟睡随即清醒过来，责怪自己不该在毓容讲话的时候睡着。青伶看看窗外的日影，大概快到申时了，他将身上的薄毯盖在毓容身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香炉里烟雾袅袅，银杏树顶有鸟儿飞起 。青伶在观内闲走了一会，不自觉地就走到了伙房。他从莲花尖回来就将那束野菊花放在伙房的灶台上，再进去时，却发现花不见了。
泪娘挑着满满两大桶水进来。青伶便问她:“泪娘可看到我放在这上面的野菊花了？”
泪娘半蹲着放下木桶，将扁担上的铁钩从桶上取下，一手拎桶一手抄底，精瘦结实的胳膊一用力，手腕上的骨骼就很有劲地显现出来。不等青伶上去帮忙，她已经将一桶水倒入了水缸。
“这是做饭的地方，以后不要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这里碍事。”
泪娘放下空桶对青伶说，然后弯腰又去提另一桶水。
“我帮你。”青伶挽起袖子，他的手一碰到桶把，泪娘就抽回手直起腰来。青伶憨笑着，他是真心想帮泪娘别无他心，自然也没留意到泪娘对他的帮忙有所误解。泪娘好像等着看青伶出丑似地，双手抱臂任他费劲地用双手提起桶，又是抱，又是用膝盖顶，连洒带漏地好不容易才将一桶水倒进缸里。
青伶不敢相信泪娘看上去那么窄小的肩膀能担起这么重的两桶水，她提起装满水的木桶是那么轻松熟练。她瘦弱的身躯迸发着青伶难以想象的力量。
“你每天都要挑这么重的水吗？真是辛苦。”
青伶有点难为情，他想替这个瘦弱的女子分担点什么，结果发现自己的力量远不如这个瘦弱的女子。泪娘从他的话里听出同情来，并且这种同情在她看来是居高临下的，因而非常不高兴地说:“哪像你好命，生下来就没挑过水。”
青伶没有挑过水，可以说粗重的活都没干过。小时候教戏的师父给他穿的鞋总是比师兄弟们小一号，怕他脚长得太大上台不好看。青伶的脚常常被鞋磨得起血泡，后来他偷偷地穿师兄们的鞋被班主发现，班主说:戏唱得再好，只要你那双男人的大脚从裙底露出来就倒听戏的兴头，你倒听戏的兴头就是砸我的饭碗，你把我饭碗砸了我拿什么养活这一大班子人呢？青伶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偷穿师兄的鞋了。
既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也为了扮上好看，班主从不让青伶做粗重的活，按他的话说，男人要是重活做多了，体盘势必就粗犷，气质就糙厚，有股莽气，也是不美的，谁想看这样的杜丽娘？
泪娘将水缸添满后就开始浆洗衣裳，劈柴生火，做菜煮饭，青伶帮着打水塞柴火。趁锅里焖煮着饭的功夫，她拿起扫帚打扫地上的水渍和柴屑。
青伶坐在灶笼前，边看火边看着泪娘忙东忙西，像织布的梭子似的在伙房和院子里进进出出。如果不说这是道观，单看伙房这院里的景致:竹竿上穿起晾晒的衣裳，灶笼边码放整齐的柴火，干净整洁的地面和灶台，锅炉里冒起热气，烟囱里升起白烟，角角落落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就像是男耕女织，怡然自乐的农家小户。
青伶向往起了这样简单平淡的日子，他看着泪娘觉得心里很充实，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微明微曦从殿里出来闻见香味，过来问泪娘要锅巴吃。
“长公主还没吃呢，你们就来了。”泪娘一面说一面掀开锅盖，用锅铲将饭盛起，铲起两块锅巴给微明微曦。
“竹生，你也吃。”微明掰下一半给青伶。微曦看见青伶的脸被烟熏上了一层黑色，笑个不停，青伶也笑着说:“我不吃，给泪娘吃吧，她忙了一下午。”微明问泪娘吃不吃，泪娘说不吃，微明就自己吃了。
毓容一觉睡得头昏脑胀，站在廊外吹晚风清醒头脑，正巧看见青伶从伙房出来，微明给他一块帕子让他把脸擦一擦。泪娘端着饭案出来，青伶就把帕子还给微明，从泪娘手中接过饭案。
泪娘不合毓容的眼缘，但她做的小饭菜清爽可口，色香俱全，很合毓容的胃口。
青伶把饭菜端上阁楼，毓容叫他坐下一起吃。嫣儿又备了份碗筷，搬来马凳放在桌子旁。
“不用了，你下去吧。”毓容对嫣儿说，嫣儿又把马凳搬下去了。“竹生，你就坐我边上。”
青伶没有坐下，他犹豫地说:“这……竹生怎么能和长公主同坐，我不能不知礼数。”
进枫叶观以后，毓容对青伶的照顾到了不分主仆的地步。跟着毓容的日子久了，青伶也发现毓容对她的侍女有时近乎无情，对金猊喜怒无常，尤其是她对殷随的淡漠已经让殷随对自己产生敌意，这些让青伶很是惶惑。
青伶有时会想，如果没有画中人就好了，这样毓容对他的好就纯粹因为他自己了。可没有画中人，长公主真的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好吗？会不会连留在长公主府的机会也没有？每当毓容对自己好得不顾尊卑，青伶就会这样问自己一次。
毓容说:“你不照我说的做，就是不知礼数。”
青伶只好坐下来。毓容往碗里夹了鸡丝拌豆芽、清炸小鱼鲜、醋溜嫩白菜、菌油煎豆腐，最后用汤匙舀了一勺小葱蒸鸡蛋放到青伶面前。
青伶干看着不动筷子，毓容便笑着说:“可是刚刚在伙房吃饱了，现在吃不下了？”
青伶说:“长公主先吃。”
毓容就先吃了一口煎豆腐，青伶这才动筷子。吃完了青伶起身收拾碗筷，毓容让嫣儿收拾，叫青伶坐下。
嫣儿收拾好下去了。毓容问青伶:“你刚刚到伙房去做什么？”青伶说:“我去帮泪娘，她一个人要干好多活。”
毓容说:“我不喜欢你一身的油烟味，以后不许再去伙房。她干再多的活也和你没有关系懂了吗？”
“可是……”
“没有可是。竹生，难道你不听我的话？”
“是，长公主。我以后不会去了。”青伶说。
青伶不再去伙房，但他仍然可以在闲暇之时站在阁楼上看到泪娘忙碌利落的身影，仍然可以看到整洁有致的院落。有时打开厢房的窗户，可以看见泪娘在山上打柴，在溪边担水。
偶尔她也会摘朵溪边的野花别在头上，或者在涨水时把鞋脱掉蹦到光滑的石头上，用削尖的木叉扎鱼，浑身都散发着女儿家的活泼。窗户一打开就能看见泪娘，这成了青伶最期待的事。
连下了几场大雨，溪水涨了起来，青伶支起窗户看见泪娘和微明蹲在浅处的石头上摸石底的螺蛳，泪娘无意抬头看到了青伶，青伶就笑着摆手和她打招呼。微明以为青伶是在对她摆手，从石头上站起也冲青伶挥手，不慎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石头下面是一丈余高的断层，溪水虽只到腰处，但水流湍急，石上有青苔，摔倒后难以站起，下游是深不见底的百丈潭，一旦被冲下去就十分危险。
白色的浪花冲击着微明，泪娘紧紧抓着微明的手，微明也双手拽着着泪娘的胳膊，石头上没有可以攀附之处，泪娘的身体也在往下滑。等青伶赶到时，泪娘已掉进激流中。
好在两人被冲出一段路后，泪娘抓住了沉在溪底的烂树杈。她一手抓着树杈，一手抓着微明。青伶把绳子向泪娘抛去，微明先拽着绳子上了岸，青伶再次把绳子抛向泪娘，树杈突然断掉了，泪娘被溪水冲远。
青伶将绳子系在腰上，跳上一块石头，准备从那里涉水追上泪娘。微明知道溪水有多急，眼看着青伶往深处走，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叫青伶不要下去。青伶见泪娘在远处的水花中浮沉，便顾不上自身安危了，对微明说:“去喊人来帮忙，我先下去。”
青伶对救起泪娘一点自信也没有，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得下去。他以为只要靠近泪娘，就可以向她抛出救命的绳子。当他被溪水冲倒，水呛到口鼻里无法呼吸的时候，他才发现单是想靠近都做不到，在激流中，他连立住都很困难。
很多人的脸像鱼儿吐泡泡一样在青伶的脑海里浮起，他看见了殷随、长公主、金猊、吴得和梅园的师兄弟、还有挂在东院堂中的画像，也看见了虞大太监、宋府尹、水伶墨伶丹伶、暖玉坊的坊主和死去的班主，这些人都遥远得像是上辈子见到的人了。
青伶的意识在激流中一点点的消散，他的身体像飘在白色瀑布中的浮萍，一直追随泪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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