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粥他们离开那天，老纪站在门口，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们。
他瞬间有些失神，目光落在了悠久的过往。
“老纪，老纪。”
陆粥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看着面前带着灿烂笑容的脸，还有在自己眼前乱晃的手。
老纪笑着敲了陆粥的脑袋一下：“小澄子，平时遇到什么事，别一根筋只知道往前冲，多动点脑子，记住了，没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他缓缓收起了力道，像个和蔼的长辈摸了摸陆粥的头，看着眼前陆粥和其他人的相处，时时失神，总能想起当年自己拜师学艺时的情景。
老纪觉得，自己好像老了。
现在的江湖，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要是厌倦了外面的打打杀杀，或者受委屈了，来老纪这里，老纪给你做你最爱的排骨汤。”
陆粥给老纪一个熊抱。
“老纪，我走以后，你少欺负小夏。”
“哟嘿，那臭小子给你告状了。”
老纪瞥了眼小夏，问道：“你这段时间天天缠着他们，不就是跟着他们闯荡江湖嘛，不去了？”
“不去了，我就守着你个糟老头子。”
小夏打了个哈欠，在知道陆粥他们要走以后，他一晚上没有睡觉。
行李都收拾好了，可是早上看到正在蒸馍馍的老纪，和陆粥说着他刚到药堂时的事，忽然就狠不下心离开了。
老纪听见他说不走了，眼眶蓦然红了，然后抬起手搭在了小夏的肩膀上。
“臭小子，等你学会了那本药册子，我就同意你练小澄子教你的武功，同意让你出去闯荡江湖。”
老纪知道他的梦想，也不愿意一辈子将他拴在身边。
小夏微微一愣，立马露出了笑：“好，一言为定啊老纪。”
他一改先前的伤感，整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眼里都带着对未来的光。
“澄子，你们等我来找你们。”
其他人也嬉皮笑脸的点头：“好啊，我们等着你哦。”
他们骑上了马，鞭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几人意气风发的身影便渐渐的融入了日光中，迎着风，吹向了远方。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牛半仙。
看着忽然跑出来拦在路中间的人，陆粥瞬间抓紧了缰绳。
烈马仰天嘶吼，奔腾姿势让人都觉得周身震荡，被日光照的干裂的大地发出四起的灰尘，桀骜中带着一丝调侃的声音传来。
“小师妹，直接踏过去得了。”
“咦咦咦，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半仙吗？咋拿了一个破碗，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乞讨。”
“我去你们的。”牛半仙穿得破破烂烂的，斜着眼睛看他们。
“有吃的没？我都快饿死了。”
陆粥从口袋里掏出干粮给他，然后翻身下马，顺口问道：“老牛，前两天你不是传信说你要回老家一趟吗？怎么在这？”
“别说了，你们差点就见不到我了。”
“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打听的，知道我和你们认识，想抓了我威胁你们，结果半路上我逃出来了。”
至于怎么逃出来的，牛半仙没说。
老牛看到了穿着红衣的狐狸，刻意端起了架子，露出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笑。
下一秒，就暴露本性了。
他要开始给狐狸算命了，狐狸手中的匕首轻轻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微笑着说：“先生，你要不算算你能活到什么时候？”
老牛笑容一僵，立马老实了。
“不好意思女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纯属是职业病犯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狐狸冷哼一声，收回了匕首。
“我听小澄子说过你，只知道坑蒙拐骗的货，少带坏我家师妹。”
“好的，女侠，你就当我死了。”
牛半仙完全就是一副没有骨头的样，一脸的小心讨好，看着其他几人十分无语，抬起脚就给了他两下。
“你在这副贱皮子样，我把你挂树尖上去。”
牛半仙一脸的幽怨：“你们几个二话不说就把我丢下了，我可是没少被你们的仇人揍，要不是靠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些人忽悠的都找不到北，你们现在真的该给我烧纸了。”
“老牛，对不起嘛。”
“咱们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你当。”
牛半仙：“？？？”
“算了算了，认识你们几个，算是我上辈子造的孽，我欠你们的。”
“嗝，有点干，带水了没？”
程墨钧扯下马背上的水囊，笑着说：“你这到底是饿了多久啊，要是没有遇到我们，你不得饿死啊。”
牛半仙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如狼似虎的啃完干粮以后，又大口大口的喝水。
他抬起袖子顺手擦了擦嘴角，眯着眼睛笑着看他们。
“我知道，你们肯定得回来。”
“你们肯定不会不管我。”
等牛半仙吃饱喝足以后，陆粥他们又继续上路。
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倒是结识了不少人，几人的名声也渐渐的传了出去。
牛半仙的老家正好顺路，他们便去了牛半仙的家乡。
看到牛半仙回来了，儿时的玩伴们纷纷抱着孩子，笑着问他外面的世界。
至于跟着牛半仙回来的人，其他人也非常热情的招呼他们，喊他们去家里面吃饭。
牛半仙一改平日里的贼眉鼠眼，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连气质也变了不少。
他笑呵呵的说：“叔，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啊，哎哟，这是你孙子啊？几岁了呀？”
“两岁了。”
牛半仙弯下腰去抱起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拿着小孩的手上下摇了摇。
“好小子，还有些重，白白胖胖的长得跟观世音座下的仙童似的，一看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正聊着天，孩子的父亲就从家里走了出来，一看到牛半仙，兴高采烈的走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是一个熊抱。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大壮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还走，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牛半仙开口介绍的：“这几个是我朋友，他们可厉害。”
听到他要走，周围的人眼里都带着一丝失落，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不由得道：“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了，一直出去漂泊哪是个事啊。”
牛半仙摇了摇头，又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话，就带着陆粥他们朝着自己家去。
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废弃的宅子，那不大不小的院子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蜘蛛网，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
程墨钧惊讶的开口：“老牛，没看出来啊，你家以前还是大户人家。”
老牛拿着一根竹竿开辟出路来，听见他的话，停下脚步，笑着看被日光铺满的院子。
“这以前是我家，但后来不是了，我记得当时好像是被一个姓林的将房子买了去，几年后，这姓林的搬家了。”
“听说是儿子出息了，把他们接去享福，搬去了更繁荣的地方，这个院子，也就此荒废了下来，有时候一些胆子大的人，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睡，还有一些想要磨练自己意志的书生，也会搬到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
特别是那些刚娶妻的书生，为了怕自己沉迷在温柔乡，一门心思想着造娃，只能忍痛割爱的跑到这里来寒窗苦读。
林家搬走以后，所以经常有人来这里暂借几晚，也有一些打扫的工具。
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他们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勉强打扫出两间屋子。
陆粥深呼一口气：“终于打扫完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打扫机器，不停的擦呀擦。
陆粥将脏水到了院子一旁，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提着篮子，大声的喊牛半仙。
看到来人，牛半仙急忙迎了上去。
“奶娘，你怎么过来了？”
“念姑听说你回来了，让我给你送些吃的，好歹是你朋友，是你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好好的招呼招呼他们。”
奶娘将饭菜全部摆上桌，又拉着牛半仙在一旁去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了。
牛半仙伸着脖子，就看到大门口有个温柔的女人站着，只露出了一个侧面，等奶妈回来以后，就跟着奶妈离开了。
牛半仙一直站在原地，缓缓垂下了头，一言不发的坐回去，抬着碗默默的吃起饭来。
陆粥他们也都不说话。
大家都知道，牛半仙有个喜欢的女子。
两人青梅竹马，可是后来牛半仙家道中落，女子也嫁作了他人妇。
第二天一早，陆粥刚好起床洗漱，就看见牛半仙在和一个女子说话。
陆粥不是故意偷听的，偏偏她的武功很高，那些话自觉的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牛半仙的声音带着一丝局促:“念姑，你怎么来了？”
“这东西你拿着。”念姑将地契给了他，开口道：“这还是你家，我知道，你只是回来几日便要离开，可不管怎么说，人终究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是你家，以前是，以后也是。”
看着手里的这张地契，牛半仙整个人就像被烫到了一样，连忙将地契塞了回去。
“不行，我不能要。”
念姑眼神平静的看着他，将他所有的局促紧张还有其他的情绪一览无余。
“为什么不能要？”
“我，我。”牛半仙微微垂眸。
他四处漂泊，走到哪里都无所谓，可是念姑一辈子都要在这里生活，若这件事传出去了，那其他人又该怎么看她？
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不假，承载了他儿童年少时所有的记忆。
可是这些终究是死物。
牛半仙觉得，犯不着因为这些死物而去让在意的人被流言蜚语中伤。
“我，我已经娶妻了，决定在其他地方定居，所以念姑，这个东西我不能要。”
念姑静静的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离开这么多年，骗人的能力还是这么差。”
就像当年他总是翻墙，笑眯眯的坐在桥头看着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他爱骗她，可是却从来没有失信过，也没有让她哭过。
只是可惜，他还是骗了她一次。
他答应娶她，可是他后面反悔了，不承认当时正下簪子时的诺言，也不敢上门去提亲。
念姑又将地契塞给了他，只说：“你若真的这么洒脱，为什么这些年一直托别人寄钱给我？几年前，他做生意失败，回来的途中还遭遇了土匪，伤了腿，家里没主事的，只能靠我一个人撑起来。”
“那段时间，每天都有上门的人讨债。”
看到牛半仙要说什么，念姑打断道：“你别否认，你否认也没用，我知道是你，有人暗中帮我把债还完以后，每段时间，又会给一笔钱，撑着我慢慢的上手学会各个商铺的经营。”
“后面你寄过来的钱，都攒下来了，这个地契就是用这笔银子买回来的。”
牛半仙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想要帮她把眼泪擦干，就觉得自己没有身份，只能收回了手放在背后，默默攥紧了拳头。
这些年他坑蒙拐骗赚的钱，确实都托人寄给了念姑。
他不想念姑过苦日子。
当年念姑的父亲说的对，她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那时的自己家刚摊上了事，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
所以她父亲不愿意自己女儿吃苦，牛半仙也非常能理解。
甚至那时候，他还松了一口气。
懦弱的人，是没有资格再伸手的。
牛半仙就什么也没有说，怅然若失的看着念姑的背影消失。
他回过头来时，看见陆粥四人的蹲在一边，默默的看着他。
牛半仙被吓了一跳。
“你们几个要死啊，一言不吭的出现在别人后面，看什么呢。”
程墨钧啧啧两声，摇头道：“燕别双飞，思念挂心头，左也相思，右也相思，相顾无言默看佳人垂泪，却无身份宽慰，只能默默攥紧拳头，独望背影消失。”
狐狸也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之事，情字最难解，真没看出来，老牛居然也是性情中人。”
桂东堂不解，两眼茫然：“就他俩互相喜欢的呗，有啥好挣扎的，抱上去啃个嘴巴子，在欢欢喜喜的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不就行了。”
“老牛，要是你顾及她夫君，我有三策，分为上中下，可解你之忧。”
听到他这样说，陆粥好奇的请教：“哪三策？”
“上策，老牛闯到他家，逼他写和离书，中策，派出二师兄男扮女装勾引他，让他写下和离书，缺点就是花费时间长，下策，直接杀了他。”
陆粥：“……太棒了，但是你可以先闭嘴。”
直接就变成杀夫之仇了。
而且念姑还有个女儿，她又怎么割舍得下自己的女儿呢？
她或许不怕流言蜚语，但是她会害怕其他人抨击自己的女儿，抨击自己的父母还有亲人。
陆粥说：“她身上的枷锁，远不是想走就走。”
所以她还喜欢牛半仙，却是发乎情，止乎礼，仅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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