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向你讲述最后一日的情景。
那是在所有手段全部用尽,医师啦,法师啦,僧侣啦,能找来的人全部都摇头叹息之后,继国的家主大人却陡然恢复了精神的一日。
竹千代来请安的时候也发现父亲今日状态不错,于是以惊喜又不安的眼神看向一边侍疾的母亲。
在孩子的目光中,继国夫人强撑着露出笑容,好像这真是一件大好事,任由孩子和清醒过来的父亲对话许久——往日竹千代来了不过一会儿,夫人就要顾忌丈夫的精力,催促孩子赶紧离开。
父子二人聊了一阵,做父亲的那个似乎心有所感,虚弱又温和的,以不让人感到压力的、开玩笑似的语气,将继国家的未来托付出去:
“你要长大了啊,竹千代。”
听到这话,孩子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母亲。
继国夫人守在一边,双手恭顺地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睛,脸上只有浅淡安静的微笑。
她没去看孩子求助的眼神。
继国家的少主只好收回目光,在惊疑中努力冷静下来,看向面前半坐的父亲,大声答应道:
“是,我会……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继国家主听到这话笑了两声:“啊!已经是男子汉了吗?”
“是!”竹千代挺起瘦削的胸膛,脸庞张红,声音愈大,“已经长成男子汉了!”
他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一点儿,相比前面那一句,后头的话像是个不起眼的注解似的,嘀咕道:
“我会……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让父亲满意的武士的……”
哎,这话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有没有听见呢?
少主大人每日有自己的课业要忙,他还想继续逗留下去,可到了时刻还是不得不离开;之后夫人将两人的女儿抱过来,给做父亲的那位瞧瞧幼女红扑扑的脸蛋、黑溜溜的眼睛,那张不谙世事的小脸儿上,要是染上哀戚的阴影未免太不相称,所以夫妻俩没一会儿就让乳母将小女儿抱走了。
终于只剩下夫妻二人对话。
夫人心中盛满了悲伤与绝望,她想要垂泪,可这段时间流的眼泪太多,她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感到晦气与厌烦,因此绝不肯在最后的时间里依旧徒劳地哭哭啼啼。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和丈夫说的,她想着想着,内心竟然感到迷茫起来。
好在这时候,屋子外头有贴身的侍女推开纸门,露出一个小口,声音从小口里传来:
“夫人,城里有武士觐见。”
——啊!
夫人恍然。
这个时候,能让武士们找到她面前,传递消息的事情,只有那一件了。
“什么事情?”
丈夫在身边低声询问她。
夫人犹豫一瞬,选择了隐瞒:“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寻找法师和草药,说不定是有好消息了……”
男子没有追问,夫人匆忙起身,安静地离开此间。
她在另一个房间,隔了一扇屏风的位置,接待外来的武士:“那件事情,有结果了吗?”
对面的武士风尘仆仆,胡子已经许久没有剃,乱糟糟地一片,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就低着头,神色难堪又颓丧:
“是,您嘱咐的事情,与大人想象的同胞兄弟,就近的几座城我们已经找遍了,实在是一点儿消息也打探不到!”
虽然是早有预料,夫人的心还是重重坠落下去:“……”
对面的武士踌躇片刻,肩膀紧绷起来,弓着背请求道:“这个,夫人,之后还需要我们继续寻找吗?”
夫人沉默了一会儿。
这沉默是很不必要的,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不必了。”
丢下停止一切的指令后,夫人起身,失魂落魄地,被身边的侍女搀扶着,缓缓前行,去见已经油尽灯枯的丈夫。
那条路真短啊。
好像只是一眨眼,她就从前院走到了后院。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丈夫和之前见到的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他穿着薄薄的肌褥绊,半坐着倚靠身后的高枕,他甚至喊侍童拿来了自己的佩刀,正对着阳光细细擦拭。
天气非常好,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明晃晃照在丈夫消瘦的身体上,罩出一圈毛毛的、金色的光晕。
——这样的人,内里怎么会是【鬼】呢?
夫人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存在很快被男人察觉,屋内之人抬头,对着妻子露出浅淡温柔的微笑来,然后向她招手:
“夕颜,过来。”
夫人走过去,缓缓坐下,刚整理好身姿,就听到丈夫浅笑着对自己说话:
“我死之后,让法师们将我的身体封印起来吧。”
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这不是商量,而是一种决定。
夫人不敢抬头,如果此时触碰到丈夫温柔的视线,在那目光下,她一定立刻就会溃不成军。
她拿出自己前半辈子所有的叛逆与执拗,低着脑袋,硬邦邦地说道:
“法师们都是些骗子!懦夫!庸人!那些不负责任的揣测,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败找的借口,没有人会相信的。”
丈夫叹息一声,他说:
“是真的。”
“……”
看夫人不说话,他有点儿苦恼,只好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诉之于口:
“我的魂魄,变成恶鬼了。每时每刻,稍一假寐,便会梦见自己魂游躯壳之外,形似般若,对着失神的身躯,时或殴打之,时或牵引之,疯狂又激烈。若周身有人祈祷,那些做法的人念得我难受极了,魂魄苦痛哀嚎,躯干也得不到安宁。”
见夫人肩膀颤抖着沉默不语,他只好重复道:
“夕颜,我已经化做恶鬼了。”
“……”
夫人不说话,当家的这位竟忽地变得唠叨起来:
“我是必定要死去的了,被自己的魂魄作祟而死,已是不能说明的丑事。我死之后,若这恶鬼在继国府中盘旋,无论落在谁身上,都并非我所愿。竹千代还小,他需要你的帮扶;你也年轻得很,之后的时光曼丽美妙——为你们的将来也好,为我安息也好,将我的尸首妥善收敛,依照法师们的意思,焚烧、斩断、封印,怎么样都好,让我在传言中,作为一介普通人死去吧。”
“……”夫人肩膀的颤抖渐渐停下了。
“拜托你。”丈夫诚恳地请求着她。
夫人的魂魄似乎也脱离躯干,飘飘然立于头顶。她抬起头来,凝视着面前自己深爱的男人,心如油煎,说出的话却很安稳。
她说:
“刚才,武士来报,说,这些年一直寻找的您的兄弟,已经找到了,我们正在接引他回来。”
男人的眼睛睁大了,瞳孔中,即将熄灭的火焰一阵摇曳。
夫人伏下身,同样诚恳地请求着:
“为了见他一面,请您再坚持些许时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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