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问题，让你想起许久之前的梦境，梦境里缘一对你不断重复的询问。
“兄长大人在家里，开心吗？”
大概是这样的问题。
那一次短暂的入梦之后，缘一再也没有来过你的梦境到访。
你愤怒且凶恶地对他坦白了自己的厌恶之心，他不再来拜访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年来，思绪漂浮的时候，你断断续续思考过这件事，逐渐的，心中不免升起愧疚之心。
哎，那家伙都已经归于黄泉国，你竟然还在他入梦时，毫无度量地与他计较那些年幼时候狭隘的私心，毫无兄长该有的包容与体统，无论何时思考都会觉得不像话。
【死亡】是什么？
你本来可以在梦中询问缘一，偏偏却任由时机在梦中流逝，事后做出的推测也就毫无依据。
关于【死亡】，你的想象，似乎是一个封闭的、寂静的、敝塞的、黑暗的箱子，大小与棺木的尺寸仿佛，在这个箱子里，时间不再有意义，情感不再有意义，生前的种种化作极其细小的齑粉在空气中弥漫——在其中永恒沉睡，永恒静默，这就是你思考中的【死亡】。
而缘一的那一次入梦，或许就是小小的空间中，突然打开的一扇门，影影绰绰，有光透出来，推开门，则是你记忆中母亲的院子，父母在吵闹，你身边是缘一的位置，他融入其中，没有一点儿不自在，生来就该如此，于是和你对话。
可是，你将那扇门关上了……
“如果您在因此担忧的话，我没有不开心。”
你听到有声音冷静地响起，回应着夫人的问题：
“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一直守在您与竹千代身边。”
夫人叹息着：“没有……不开心吗？”
她似乎对这番回答并不很满意。
该多说些什么的，至少让她放心，信任你能照顾好自己，可实际上，你什么也没有说。
——啊！
事后回想这番对话的时候，你姗姗来迟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的确有些毛病。
谨言慎行，三思而后行，沉默寡言——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可人在生活的时候，如果完全失去情绪起伏的温度，那就糟糕了。
你努力思考着，自己具体是哪个部位出现问题，之后该找哪位医师进行治疗，正因此而徘徊苦恼的时候，即将成婚的竹千代来到你的门前。
前几年的元服之礼后，他获得了正经的名字，“竹千代”作为乳名早就弃之不用，可你每次看到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还是“竹千代”这个名字。
你的头脑有些顽固不化，偶尔你会因此感到苦恼。
竹千代找到你，将身边的近侍驱走，只剩下你们两人的时候，他才松下肩膀，露出又是期待又是苦恼的样子：
“下个月就是大日子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继国家的这一任家督大人因为既定的大婚而踌躇，他对你乱糟糟说了许多，对于婚姻的憧憬、紧张，小时候见过的父亲与母亲的相处，自己期待的与妻子的相处，可是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安静地听他说话，茶水都换了一壶，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咦？他是不是，将你作为【父亲】的角色来倾诉了？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的一瞬间，你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如果——”你缓声打断竹千代的话，“你的父亲还在世，他一定能教导你该怎么做吧？”
竹千代看着你，反应过来后诧异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立刻端起面前的杯子喝茶：
“啊……父亲在世的话啊……”
你望着小几对面，阳光下端坐的竹千代，想从他的眉宇间找到他父亲的痕迹。
你还没有找全，这个俊朗的少年人就放下茶杯笑起来，他说：
“父亲在世的话，这些话我恐怕无法对他说出口。”
“叔父您对我与父亲的关系，或许存在一些误解，倒不是说我不尊重敬爱父亲，他是一位厉害的武士，是一位称职的城主，作为父亲，也当之无愧，一直将所有的期望放在我身上，找来名声远扬的老师教导我，认为我会成长为比他更加优秀的武士——希望儿子比自己更厉害，毕竟妻子出自名门，自己也素有威名，这样一对男女结合而留下的后代，不该让人失望——和每一位父亲一样，父亲对我是有要求的。”
说到这里，竹千代露出惭愧的笑容：
“但是我让父亲失望了。从一开始，到他离世的时候，一直都让他失望着。明明继国家的一切都对我毫无保留，身体里流淌着名家的血脉，握刀的时候就是没办法做出合格的斩击，一日接一日的练习，不敢懈怠哪怕一刻，可连家臣带来的孩子也要苦战——每一次每一次，看到我流淌着汗水、狼狈闪躲的身影时，松树下观战的父亲会想些什么呢？”
“我无法达成父亲的期待啊。”
“所以，当母亲再次有孕的时候，大家看向我的目光开始变化的时候，我躲在房间里狠狠地哭过两次，也只有两次，很沉重的东西顺着泪水从身体里流淌出去，那些可怕的东西都留在枕头上，等太阳照常升起，枕头被侍女收走清洗，我再次见到父亲，看到母亲，有些东西改变了，身为继国家的独子，原本被挤压得咯吱作响的骨头，轻盈许多……”
竹千代垂眼，看着阳光下自己摊开的手，手指修长，掌心指节带着久经练习的茧，是武士的手，一个平平无奇的武士的手：
“我啊……应该不是父亲期待的孩子吧？今天和叔父说的话，如果和父亲说，他一定不会高兴——‘身为男人，为何会有如此优柔的顾虑？’‘那是我和你母亲为你选定的妻子，是个好女人，你安心就好。’‘不要摆出这副丧气的样子！’——说不定会这样冷静地教育我。我明白的，父亲说得都有道理，他都是为了我好，只是，想到真实的我会让他失望，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这样的话，和叔父，倒是一点负担都没有，感觉说了也没有关系，明明你们非常像——真是奇怪的心情！所以这次找到您，不是当成父亲，正因为您是叔父，我才能放心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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