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丫头

君夕月

首页 >> 四无丫头 >>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目录)
大家在看灭国后,长公主成了全国首富撩疯了!狐系偶像他真的会蛊人!进入神秘世界后,真千金全能了逃荒捡到首辅小相公男神一吻好羞羞修仙:从拥有仙府开始掌上明珠厉鬼缠身之千年妖妻独立监狱的最高长官新爱来袭
四无丫头 君夕月 - 四无丫头全文阅读 - 四无丫头txt下载 -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 好看的其他类型小说

第39章 波沸寒潭声喑哑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阅读记录

今日不过是王乌参军北上的第二十一天,他却好像重活了一辈子,再不是华阴县槐树庄某个没名没姓的庄稼汉了。那经年累月在田地间弯着的脊背如今拔直了,参差不齐总在飞着唾沫的一口黄牙如今也咬严了;窄小一双老鼠眼如今不再滴溜溜乱转;喧宾夺主的一对儿大浓眉如今也堂而皇之显出威严。他提起铁打的两条粗壮小腿,从肥沃富足的关中平原走出来,先甩掉身后老娘的涟涟泪水,而后在坊州高高低低的崎岖山路上忘记应征入伍时的热血澎湃。与他同年入府有个小子一觉醒来弄丢了看管的毛驴,挨军棍去了半条命;右虞侯某个拉来充数的倒霉蛋骑马摔下山崖断了两条腿,全军从上到下陪着一起加练遭罪;火头军里忘了是谁鬼迷心窍接了乡导猎得的野味说要加餐,结果放倒三十多名大小伙子害自己丢了脑袋。王乌身在中军,行动早、下营晚,夜间还兼有排班巡逻,最是清楚行军有令,操演无尽。弓手弩手、跳荡奇兵,还有那卷幡簇队,说起来一个比一个神气,演练起来却一个比一个要命。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荣王殿下夜半视军时也要偷偷打个哈欠;更是听弟兄们说起,自家右卫将军为属下鸣不平,还当面锣对面鼓要和荣王殿下争争待遇——这恐怕是十余天以来,最接近营啸的时刻。彼时过了羊泉原,他们刚陷入丘陵沟壑,又遇连绵秋雨,行军本就缓慢,四面又总有人耐不住跟着起了抱怨。王乌穿戴好了自己十余斤的盔甲,昼夜不敢脱下,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帮闲来务农的府兵好像就这么磋磨着、真成了支训练有素的京城王师。规矩成了习惯,便不会再使人惧怕。上上下下的话头再度活络起来,王乌今天听着内部消化的奇人轶事,明天又听着自家兄嫂的鹣鲽情深,一穷二白的小光棍,憋不住火也就想起经村过店瞧见的漂亮姑娘。只要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大戏就能唱到儿孙满堂。

所以当进入延州,四下里渐渐说起右威卫逃兵之时,他嗤之以鼻;周遭夸大起火拔支毕之能,将其吹嘘成杀神附体之时,他反倒跃跃欲试,又记起曾经的豪言壮语。心随意动,而后时来运转。生事造谣的怂蛋一连十四名当众问斩;王乌却因拦下为首叛逃者被选入了跳荡精锐。荣王殿下后来说这都是燕贼奸计,意在溃散军心。王乌理所当然地信了,甚至不再惦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新娘。

————————————————————————————————

延长县令田蓬又惦记上了新的姑娘。可这回不是为他自己个儿。是为刺史大人解燃眉之急,为江山社稷平内忧外患。他挺起胸脯,俨然赤诚无二。临阵脱逃的右威卫、哗变内乱的京师,还有那位即将前来兴师问罪的荣王殿下,可不都是在外漂泊太久,腌臜男人堆里泡久了,少了点荤腥?小问题、好解决,都不用刺史大人开口,他就挑了五位美人儿洗干净了送去肤施刺史府上,还附带一妙计,说要上下倡导民众克己奉公、齐心协力“劳军慰军”。延州刺史洪右鹊当面笑着应了,回身却气到发抖。为了应付这般不减反增的压力,当夜他先享受了一番延长的孝心,第二日接迎关内道黜陟使并代掌行军大总管帅印的荣王殿下时,整个人便格外容光焕发、格外机灵。荣王到底发了通火,一半冲他,一半冲那位记恨着春闱之仇、一路唱着反调的兵部侍郎朱兆。两边都不过做个样子,洪右鹊再清楚不过。当下是这头赔完了笑脸,又去右卫劝和。他虽不过边陲之地、区区下州刺史,但到底顶着师傅吕尝的名号,多少也能说得上话。别说那朱家人得感念他费心提点,连荣王殿下都得给他三分薄面,第二日得来谢一声。田蓬其人虽然愚不可及,但至少足够了解那位已被枭首正法的国舅爷。外甥肖舅,这轮殷勤总算没有献错。洪右鹊得意洋洋送了大军回府,却见着自己重金买回的伎颤颤巍巍守在门口扑通跪下告罪。荣王昨夜溜出府去不知做了什么,总之不许她向外声张。伎子涕泪涟涟,洪右鹊急得跳脚,虽然反复念叨着自己靠山稳固、毋需忧虑,却还是好好就着面前肤如凝脂的上等货色好好发泄了一番。黜陟使的免任令到底不曾到来,或许是洪右鹊精神大好,将州城的“奸细”大张旗鼓抓了个干净的缘故。于是乎他自然而然将功劳全数揽给自己,顺带脚还找好了替罪羊。

他与田蓬无冤无仇。可惜师傅与国舅爷胜负已分。他又向来衷心孝顺。

再往北,进入夏州,人心却不是这么长的。换言之,和井井有条的延州不一样,夏州本就地广人稀、贫瘠穷困,前期补给线还没有拉好,大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那更是彻底乱了套。顺化县主簿江钊都忙得没空去给女儿求医问药,自家只管混日子和稀泥的主官一天一个主意、折腾人不说,还全然不见成效。前一天说要全城戒严,以防异心生变;再一天又说要全城动员,保障后勤建设;这边刚念叨着休耕停牧,再捱最后一个寒冬;转脸又下令狠抓生产,还得立刻就做出成效;推脱公务时讲顺化县并非都城,百姓都是安善良民;稍有颠簸又叫遭了奸细混入,要满街悬赏布告。之所以没闹出大乱子,还得是下头那群尸位素餐的小吏。大家伙只管把自己忙得团团转,文书工作都忙不及,政令哪赶得上下行到乡里。江钊就这么当了几日陀螺,眼瞅着荣王殿下便要驾临夏州,仅在家里吃斋念佛是不够了,愣是先斩后奏告假上了一趟朔方。此行说一无所获也是,说卓有成效也是;说败兴而归也是,说喜出望外也是。他找借口在刺史府赖了半日,荣王殿下却至始至终只在都护府与大军两面来回,从不曾踏入此间;因缘际会他却听得府上庶仆碎嘴,叹息自家太爷事事不顺,郡君成日掩面不出,准是又遭了大罪。江钊知道郡君出身名门望族,心弦略微一动。可现下、却到底不是贪多冒进的时候。

回到顺化县,给女儿煎了药,拿新买的骨哨哄她上了床,面对妻子无声的宽慰,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我误了一件事。”

“夫君算无遗策。”

“不。”他轻声答,“这一次,我没有料到、‘民心所向’。”

孙固做的太少、又实在做得太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妻离子散的惨剧赤裸裸展露在京师面前,登时燃起了那些精壮小伙子满腔怒火,才因逃兵一事萎靡不振的士气登时高涨,就差不能立刻赶赴边关,手撕了肆无忌惮的燕贼蛮子。等荣王的教令确凿无疑地降下,孙固登时跟睡醒了似的,上行下效那可叫一个雷厉风行。“我或许……并无用武之地。”江钊就浅笑,“但于国于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若左武卫也似这般全无用武之地,于国于家也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西受降城不会拱手相让,边关将士不至脱队遁逃,连带丰州百姓都至少还能有个苦日子过过,总比如今这般惶惶不可终日好得多。可偏偏左武卫那些当官做将的不这么想,总还以为自己时乖命蹇,离不世之功实则只差最后这么一丁点无可厚非的距离。于是他们愈要咬紧牙关憋足一口恶气,甚至昏了头脑要向别处讨点便宜——有那么几次,甚至劫到自家无辜乡亲的头上。丰州刺史大抵偷偷向上奏明了些什么,丢城折将时都未置一词的新帝即时发文来讨罪。虽说最后终究是网开一面、允许秦家军戴罪立功,但这所剩无几的人心,却也就此散了彻底。

而后具表称臣的燕使上了京。

大营里人影不声不响地散了近半,秦秉正无心再管;谁人私下调兵外出,他也不再过问。火拔支毕背主而反挟持可汗,他权当看个笑话;苏钦大败宿敌一雪前耻,他连贺信也懒得敷衍。如今战火重燃,京师近在眼前,他却反倒喝醉了酒,倒头睡在大将军的行辕里,两耳不闻窗外事,闲散纨绔般自个乐得自在。

所以难免荣王到来的当夜,右威卫大营便见了血光。

正是午后,闲散才用过饭食,大太阳照得人懒散,右威卫翊府左郎将蔡筑一如往常上马去、往各营走过一遭。振臂呼喝三五通,今儿三三两两却乏人响应——一群软蛋!还不是畏惧于当年荣王任左卫大将军时、追到自家大营中来为属下报仇,甚至不惜血溅当场的狠态。区区黄口小儿,让他们这般讳莫如深;难怪斗不过燕国那老谋深算的火拔老贼!座下马儿气得喷气响鼻,蔡筑干脆等也不等,就带着几名兄弟摇枪纵马,出营直取黄河几处丰水小道。可恨可恨!命衰时鬼也来欺!河道干枯前后空荡,却哪有什么人影?身畔兄弟转着马已有些忧心,掐时间算着这会儿回去还赶得及点兵。蔡筑闻言却把鼻子一拧。从前独他们右威卫一支镇守丰州,草头大王自在潇洒,只管多砍几个燕贼脑袋好报功,多抢几只牛羊好饱肚,谁理会他什么点兵宵禁!如今不过来了个有名无实的荣王,多几路抢功的小白脸,竟将自己兄弟吓得这般畏首畏尾,都挺不直脊背!他还偏就要多杀几个脑袋,给那自以为是的小娃娃看看,战场刀剑无眼,可不是个没毛后生能指手画脚!还得是自己,最是自己忠心!

天色日渐昏暗,远方响起骨笛。

十六出征,如今三十有四,奔波劳苦半生,他时至如今仍未议婚娶亲。可在今日、偏在今日!偏在阴山那头,偏偏、一眼惊鸿望定了的——却他娘是个燕人?何等奇耻大辱!怎堪忍受!于是就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阴山的笛声断了,岭北某个曾在山间牧牛驱羊、卷叶吹笛的少年,也再回不来了。农具和兵刃先后在他手上磨出老茧,间或曾给他添上伤口,可前者仅能使他果腹,后者却使他彻底沦为畜生。他那张红彤彤的面庞上如今凌乱长了一团团胡须,远远看去,竟有些像茹毛饮血的燕国蛮子了。在河道里洗了血,蔡筑就在这最后一抹晚霞里低头发了好一阵愣,似乎忽然就看不明白了自己的模样。

一旁兄弟在催他,他们该当回去了。

夜色不知不觉已无处不在,风声聒噪得令人心潮澎湃。马儿比来时跑得更欢,营地的篝火却猝不及防、在抬头时猛然照面扑来。他只来得及夹紧马腹、一引辔头,腾空跳过拒马的那一瞬间,耳畔有什么、不是风声、是杀气、倏忽一卷而过。

他的佩刀只在转瞬便被夺出了鞘。

随马蹄一起落在地上的,是他自己胡子拉碴的干瘪脑袋。

篝火沉沉。大营四寂。荆风收了刀便走,片刻不曾停留。秦秉正双眼喷了火,脸黑得像打旱雷的天。荣王不过冷冷将他一扫,一字一句,竟又是旧年仗势欺人的可恨模样:

“军法明令,私自动兵者,斩;隐欺物资者,斩;驳逆军令者,斩;军中奔马,亦是违律。身为副将,执法犯法罪加一等。数罪并罚,定斩不赦。”

高调起在这里,他接着又一转口风,居然扮起仁慈,说什么念及右威卫御敌劳苦,今日网开一面,要众人到案自首,即容戴罪立功。仅仅只是余光,秦秉正便知道,自己属下已有不少人两股战战、几欲动摇。他总该说些什么,他或许什么也不必说。不知不觉间,秦秉正那右手已经握上剑柄,荣王却好像看得很清楚,掐准时机手向旁侧一展——

亲事典军交在他手里的,明晃晃一封圣旨,黄绸蓝字,字字重若千钧。

秦秉正忽而就恨,恨他最该感谢的人,恨替他为父报仇、杀了火拔支毕威风的大恩人。陛下圣旨写得清楚,此战兵分两路,西路由荣王暂代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到达丰州后即行交印于左武卫大将军苏钦。可偏偏这苏老将军人老心不老,甫一开战自先一溜烟攻上了王帐,丰州城却是连个影子都不打算来。他既不来,荣王便仍是大总管,仍旧要压他秦秉正一头,张口就能免掉他这大将军,还拿重瞳眸子居高临下、要他亲口来承认有罪。他跪在地下,但听得风声烈烈,眼前只有蔡筑半截吹着风、凝了血的残破脖颈。荣王又在喊些什么,左不过是些大话,什么平燕山、杀火拔之类,净是他从前扯着嗓子念叨过八百遍的烂词儿。可如今一声接一声,周遭竟有如雷声沉沉,呼喝响应渐次而起,直至震耳欲聋。

秦家子早已凉透的热血、自此、终于再度沸腾。

————————————————————————————————

九原县令是在当夜亥时来到刺史府上。听闻荣王今日扬刀立威,却好像并无穷追猛打之意,排兵布阵的操演转手就让给右卫将军,自己则要好好做一做这黜陟使,查清丰州上下的民生吏治。各级官吏立刻又劳动起来,司马、长史、各位参军又挤了一屋子。亲王府几位参军陪同,摆足了要整理州治的架势,刺史却期期艾艾只管诉苦,一阵说右威卫蛮横,一阵哭秦秉正鲁莽,一阵又吹捧荣王深明大义,扰得在场各个不胜其烦;一追问民生细节,他便全然推脱给九原县令。后者便不得不在夜半顶着风跑上刺史府,本就充血的双眼更显浑浊,花白的胡须都吹得颤抖,才不惑的人竟然摇摇摆摆就似已风烛残年。

“尔姓兰、名为敬德,玄康五年的进士,曾做过户部度支员外郎。”

荣王自己做仓部司郎中时,就曾听侍郎几次三番提及兰敬德此人,因其才情惊艳、却开罪国舅外放为县官,经年引为憾事。今日得见,任世殊时异,兰敬德顶着一副枯朽皮囊,经事论道却依旧卓然不凡。外放二十一年,以县令治州府,教化黎民、归化流蛮,州内虽牧业不兴、农耕不祚,却倒颇有一番安贫乐道的自在。上下民心所向,更是右威卫勉为支撑的最大依仗。荣王听他两日讲罢州中大小事务、各样利弊、多方诉求,又随他在九原东南西北各走了一遭,兰敬德自己的身子骨却是先撑不住了。“不妨事。回去吃服药,压压就好。”县令咧着满面沟壑,只是苦笑,“终究是南方生人,受不惯漠北的气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荣王于是攀住话头,终于拐弯抹角、问起苦苦追寻的某一人行踪,甚至为此留在县衙,迟迟不曾回刺史府。结果朝思暮想的依旧没有下落,意料之外的却居然送上门来。人九原县的大狱,他居然捉着自己本该远在长安的亲亲表妹。后者在黑灯瞎火的监禁后先嚷起来,一蹦三尺高、就差打着房梁。

杨绰玉实在有太多话,想与自己表兄说个痛快。为此她甚至撇下发烧畏寒的木棠慢行,和文雀今儿赶今儿一早就到了九原县。夏州刺史府的随行护送偏差着最后那么一里路,说是回去还得处理烂摊子掉头就走。于是不意外地,没了官方保票,她们立刻就在城门口吃了闭门羹。临时顶班连校尉都算不上的衙役小胡子两撇、一身黑皮瘦得发干,脑门被挠得秃亮,高高扬着还要反光;说起话来含混不清,脾气倒大得吓死人,是门牙一顶身子一堵,叽里咕噜满嘴喷沫。这老衙役混了半辈子公门饭,早学会了一根脊骨软硬两种长法,如今接了刺史大人巡城严令,借了荣王殿下荣光,那不更要抖擞精神,好好狐假虎威一番?小之当下被掀得连退几步,却居然还能牢记着木棠姐姐的叮嘱,没抖出身份较个高低。看不过眼的是曹文雀,把自个送进大牢是赵老大,小之受人牵连,说来还颇为无辜呢!

她不仅不急、还不以为意,还是等到晚上,听门子说荣王殿下来了县衙,这才重新拾起自己长公主的威风。理理周身华服、虚扶皓腕珠翠,宣清长公主在县狱的浓夜风烛里施施站起,容色倨傲、语调骄矜,口气狂放、不容置疑。彼时兰敬德送走了荣王殿下,自己刚刚才歇下,听见庶仆通报却登时掀了被子,在北疆十月的冷风里幡然坐起:

“宣清、长公主?”他抖了抖手,捻几根白须,不知不觉搓成旋儿,“是……国舅的、女儿?”

庶仆哪里懂这个,只说同行的有位姓赵的自称是左骁卫翊府旅帅,官凭鱼符验过,并非作假。“姓赵?”兰敬德咳了两通恶气,眼睛接着却全然亮了。

来不及披衣,他已急急走出门去。

————————————————————————————————

戚晋站在十步远外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更不曾动作。兰敬德先赔了百八十个不是,还是小之是非分明:

“是我自己不欲声张,姐姐说前线要打仗,我一个长公主过来,像是踢前要认输和亲一样,总感觉会坏了军心。贵县的狱政治理得好,我也算不上遭罪。”

她一面说,还一边将尚在病中的半百老者搀起来:

“贵县方才就行了那样大礼,现在又这样客气,倒显得是我冒犯的不是。夜深着,您穿得这样少,快些回去。我同我表兄一会儿一起走,您也别送,省些劳心。”

小丫头扭回头来,很得意的,知道自己表兄接着必定要夸赞自己。她自觉自己这就算是长大。可表兄望着她,只是问:

“你还想去哪里?”

“自然是和表兄一起,表兄你去哪里,我便去……”

小之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就卡在被表兄丢回大牢和扔回长安的缝隙里,只剩苟延残喘这么一口气。甭管解下来在说什么,表兄大发雷霆是免不了的了,要是姐姐在……可方才听门子说表兄近来辛苦,自己送上门来当累赘麻烦也的确很不应当。她于是不再辩解,干巴巴只道:

“我知道、知道错了……”

后面的话,她那饿了一天的五脏庙替她说了。长夜里风又吹着,天是冷的,寒气从门缝窗沿里溜进来,小之没等到荆哥哥给台阶打圆场,自己再狠狠打个喷嚏。出京这么些时日,风霜辛苦,她的确是清减了好些;北国干燥,豆腐般白嫩的小脸上多少粗糙起了皮,小嘴也裂了些纹。这会儿一整个缩在兰敬德的棉布斗篷下,惨兮兮的实在可怜。荣王微眯起眼,好像正待要饶她条小命,有封急报却不偏不倚在这时撞进门来。

“是、夏州刺史亲笔。”

见荣王尚在出神,亲事只能轻声提点。兰敬德知是要事,吩咐着备下笔墨,要请长公主去后院用膳。门扇两开,案上的油灯灭了一瞬,再睁眼时候,小丫头抽着鼻子一旁走过,却猝不及防地、抢了公文便跑。明明还饿着肚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精神!门外文雀正昏昏欲睡,半晌回不来神;兰敬德疾步要去追,却被脚下门槛绊倒,幸是有荣王殿下及时扶住:

“不许胡闹,牒文还来。”

“偏不!瞧你那一双兔儿眼,还想俾昼作夜?皇姑姑管不着你了,你便这样没节制地作践自己,要是让姐姐看着……你都不问我姐姐在哪里?!”

“小之。”他站在风口,沉声再唤她一句,“你是长公主,该明白国事当先的道理。千里迢迢北上来此,我相信,你也不是意气用事。”

“主子不是一时兴起,我们是被骗了……”文雀话未说完,赵老大便在一旁将那牒文夺去。小之还欲再闹,这回是被文雀摁住。她伸胳膊踢腿甚至上口要咬,却在戚晋注视下,讪讪又住了:

“……夏州又没有什么要紧事,暴动都闹过了,也就是洒扫清尾,如何就急在一时……”

横风一扫,那双冰封了多时的重瞳,忽而就在这片刻爆燃起来。

他甚至微不可察地向后退去半步:

“你们、是从夏州而来?”

“何止呢!亲身经历!孙固有甚么藏着掖着不肯和你这黜陟使汇报的,我都知道!还有姐姐,当时还是她留了匕首给我们……”

“大家都没事。”文雀适时插话道,“木棠应该这会儿也已经进城住了传舍,只是不知道是在哪,她和韩镖师一起……”

总是安全的。她想这么说,可是面前人影已经不见。后院飘来股烟气,该是为长公主的夜宵开了灶。小公主心满意足地转身就走,曹文雀频频回望着,却总觉烟味呛鼻、喉中干涩。县衙内隔五十步才肯将将点一盏灯笼,这边关的夜色昏黄的很,她仔细瞪花了眼,却自始至终不曾瞧见自己梦里的那个身影。

赵老大走在她身边,她没多时烫着了手、又咬着了舌头。膛火层层叠叠地涨,如鬼似佛一半,就烙在她眼底、长进她心里。她后来想,或许在净禅寺那时候,该多少两柱香。为主子、为木棠、为她自己,为所忧已经犯下、和将要犯下的过错。

今晚某家客栈里将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再想。

————————————————————————————————

今晚青柳客栈里发生了些什么,荆风永远不会问,即便一方是自己背有血债的妹妹,一方是自己胜似亲生的兄弟。前者今日如何病骨支离,他已亲眼瞧见;后者一路如何动心忍性,他更是感同身受。他下得二楼来,在青柳客栈的厅堂里,想起近来很多个黑夜。值得喟然慨叹的,却不是华原将帅之争,不是肤施是非之论,不是宜君暴雨之变,更不是三川洛水之险。兵部侍郎朱兆虽记恨荣王曾搅黄自己子侄仕举前程,时时偷施暗算、处处阳奉阴违,但殿下一旦拿圣旨来压,他除了低头认错,自也无可奈何;延州刺史纵然心机深沉、狡猾多端,自恃有亲师吕尝庇佑,不将殿下放在眼里,彻查奸细的风声却到底是放了出去,也还压得住军中怯阵之语;宜君的暴雨碍有密林,三川的大水幸有乡导州民,折腾归折腾,倒也算不得危急。

真正烧心燎肺的,是坊州某位年轻丰腴的女乡导,是鄜州某个替乡亲送衣送食的小姑娘,是肤施某个腰肢柔软的伎子,是朔方某个借故攀话的寡妇,是楠乡郡王座下几名高鼻深目的胡姬,是刺史府里一位心比天高的奴婢。梅兰竹菊,各样芬芳,却累计起撼天动地的力量。高山不声不响,内火却早就烧透了,就差那么一捧雪照头浇下、当场就能碎得干净。所以荆风在得知宣清的下落后主动退避三舍出了县衙;戚晋本该紧随其后,可荆风随即却见他健步如飞上马便往刺史府相反方向走。九原郡内戒严,唯一开门客舍的只有靠近药铺的青柳客栈一处——多谢了近几日上下走访,荆风早已对其方位谙熟在心。他没来得及追上平夷那般千里宝马,却到底刚刚好打断了一旁察觉动静、疑有贼盗的镖师;错身而过间又抽出他人腰间佩剑,劈飞砖瓦扎中了房上暗中跟梢的右威卫臂膀。

“……是我二哥!”

这便足够他们收手了。虽然乱扔对方武器这事……按照以往和秦家兄弟的经验,足够再惹起一场争斗。但那镖师没有。他甚至先一步回堂中去,不过捡了自个宝剑耐心擦拭。荆风跟着也退远几步,整个亲事府更是远远尽候在巷口。丰州物价贵、烛火稀,一眼望去哪能见着灯笼——除了右威卫手中一定要擎着的火把。同一个人,先后受命来催了三道,一次比一次“事态紧急”。荆风不曾叩门相催,最后一次反倒抢了人家家伙什,对面自然就知难而退。巧的是那厢马蹄刚远,身后那等了许久的影子就长起来。大概已是更夜了。他迎上前去,却居然忽而觉得那身玄衣看来陌生。火光一扑一灭,日夜似这般如影随形着,荆风竟从来都不曾发现此人已有多久忘了剃须;眼下更说不准这副脚步虚浮、面色潮红、神色懊恼、目光飘忽的模样,到底由来多久,可是勤劳王事的佐证?他身上多混了股霉灰味儿和药渣苦气,这个荆风却可以断定。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温度,是那样微不足道、却厚重绵长、温柔而坚定。

他摘下了掉出襟口的黑珊瑚玉牛头项链,连带那般温度交到荆风手里,还有他说不出口的悲伤与痛心。荆风以为他本当时开怀的,正如出兵这一路,他本该是松快的。远离了母亲的规训,远离了长姐的祈求、远离了弟弟的异心、远离了朝堂的算计,平夷运蹄如飞,他走过山川树林与小溪,一日之中总有片刻举头长望,望着太阳,重瞳静静闪烁。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却好像转瞬即逝。他们在宜君收到了小之的回信,彼时山北秋叶已落了七八。荆风就看着他后半夜披衣起身,将信上所引杜十三那首《怅诗》浓墨抹尽,又手馋笔痒在一旁勾出树海棠。花枝尽态极妍,骨朵春光饱满,与主帐外风吹雨斜浑然两重天。他在那里看着看着,一时好像就忘了时间。

“临行前,靖温长公主已允诺对王府多加照拂。”

“但林怀章这十日的呈表,还没有送到。”

此番顾虑并非全无来由,九月才开了个头,京城丢了个公主的消息就传得各州各道无人不知。如此广而告之要削去杨家女儿的印记,暗中推波助澜的是谁连荆风都心知肚明。“有木棠在。”戚晋如此下了定论,重瞳却依旧深如坊州的山壑:

“可是,为什么。”

他实在有太多想不明白,愈走愈甚。溜出延州刺史府的那夜,他走过许多大街小巷,前后却望不见炊烟灯火,侧耳更闻不着鸡鸣犬吠,好似他们还陷在哪处深山大泽里,一时连出路都寻不得。“分明国库疲敝,还要举国之力赌一场大胜,调集左武卫、右威卫、右卫三路大军,甚至借来楚国助力,说是为保江山社稷,可抽兵丁便留下荒田,集军费便留下重税,今日为稳军心搜查奸细,延州眼瞧着也得为此闹个人仰马翻。兴亡百姓苦,此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望向月亮,好像不指望荆风能够作答;声量渐低,好像也根本不是说给身畔亲卫听:

“一方刺史,无大过、又仗着吕公荣光,我这挂名的黜陟使竟也没奈何,这亲王名号,又能做些什么?”

昔年陇右道巡访时他不明白的,如今依旧是一团乱麻。只是在这一夜,他知道了这些统统无甚重要,真正要紧的是见到自己妹妹的那一眼,是拥抱另一位小姑娘那一些片刻、却永恒的时间;是她那一双怔然发傻的明目,是她沉沉睡去后,滚落地下的包裹里稀奇古怪的一些小玩意、和杂七杂八记满了的几张纸页;是一晌贪欢,是晚风沉静,是月光如晦,是不可言说。

答案近在咫尺,他却隐约已经知道,自己从来都无力负担。

留下那串项链,他想要离开。

暂时、最好,不要再回来。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四无丫头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存书签
站内强推重生之官场鬼才天命神算出生后定亲九尾妖狐苏阳林依依蛊真人药祖她穿回来了医统天下全球无限战场乔绾绾战景霆的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全球末世,旅行青蛙帮我囤物资开天录极乐小尸妹名监督的日常龙婿大丈夫2贵姝我本飞扬惹火小辣妻:老公,用力点倾世宠妻壹鹿小跑最新小说无敌医仙战神苏阳林依依麒麟神相免费阅读全文战神归来叶君临
经典收藏情陷女上司星辰之约:时光之舟的冒险天道闺女,神医皇后超神学院:从部落酋长到星辰大帝错嫁后,我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乡村民间故事录魂穿提瓦特,开局误入世界树这警察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穿成虐心女配,她靠发癫攻略男二家里养了群奇葩欲念生花黑化鸣人的演技派人生1995,我终结乔丹命运之轮HP:我在斯莱特林做团宠一个书名咱这么难搞七零:美艳大小姐她有999亿人在木叶,从被云忍绑架开始清穿改命:娘娘养了个重生崽综漫:我的网恋对象是加藤惠
最近更新杂役,也能修成仙界大佬京剧猫之漂流者惨死重生后,成了反派权臣掌上娇恐怖房东:我的三十八位女租客什么!行业冥灯是真千金老婆大人我认栽宠妾灭妻?我改嫁太子灭渣男满门!投胎七零成土着,嫁厂长,当米虫退婚就退婚,嫌我面朝黄土干嘛?七零娇娇美又媚,冷硬糙汉逃不掉以心为钥斩神:我用幻麟星云斩神明总裁的私人医生:偏执爱恋84天白月光心有所属?病娇强势占有!被夺身体六年,再回来被军官宠翻诱吻沦陷!京圈太子爷冷脸洗床单农场通古今,大将军奉我为救世神女!令懿皇后之胖橘为棋我用现代知识成为团宠夫人新婚入府,绝色督公日日沦陷
四无丫头 君夕月 - 四无丫头txt下载 -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 四无丫头全文阅读 - 好看的其他类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