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攒了三天沐休,薛枭就在湖心亭睡了三日。
直至第四日,水光回宫上勤,才将西厢完璧归薛。
水光走时,两姐妹凑一块儿丁零当啷说了可多话:当然,多半是水光巴拉巴拉说,山月含着笑听。
老槐树下,小妹妹翘着腿,躺摇椅上,一边吃橘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讲故事,讲嫔妃身边的大宫女嫉妒小丫头眼睛漂亮,就趁小丫头睡着把人家眼睫毛用火柴棍烧了干净,还告诉太医是小丫头不爱干净眼睛长了虫;
讲太医院看上去正直体面的年轻大夫,实则是背地里告所有人黑状的两面派;
讲师父林院正人老实,被下面的人挑拨给淑妃开了苦药,淑妃仗着家世好,一碗药直勾勾泼到林院正脸上...
水光挑出橘子白鸦鸦的经络像梭面条子似的单吃,总结道:“...宫里全是贱人,得好好吃点下火的。”
前朝有名画,名为“五鼠记”,专画老鼠。
山月为记牢老鼠形态和神色,将老鼠关在密闭的匣子中,透过琉璃罩子观察数日:当老鼠被关起来时,会变得暴躁易怒,攻击同伴。
低智的鼠类,尚且难以抒解被困的憋闷,何况人?
人,在封闭环境中,会生出虚妄,虚妄则生出空洞,空心人自然无是非约束,便什么都敢做。
水光翘着脚,脚背高高抬起,翘在膝上轻轻巧巧地、不知按那一曲旋律点脚尖,皮肤被冬日难得的暖阳照耀着,像风吹麦浪,闪闪发光。
人嘛,总是活几个瞬间。
难挨的时候,能帮你撑住。
比如现在。
驴车“咕噜噜”转动,车厢简陋潮湿,木头像泡在鱼池里很久,浸满了鱼腥味和湿哒哒的潮气。
鱼腥味?
山月眼睛被黑布死死罩住,双手背在身后,两只手腕被绳结紧紧绑住,嘴被塞进一团废布:祝嗣明新画现世,就在一个时辰前,她独自出府订画,刚拐入小巷便被黑布蒙头,一记手刀砍在她脖颈处,再睁眼时,便已在这架破败不堪的驴车之中。
黑布很宽,把女人的眉眼与山根遮了个干净,唯留下小巧挺翘的鼻梁和颜色淡淡的微微上翘的唇峰。
身侧的高瘦男人随手捞起块破布,团了团,便预备塞进山月的嘴里。
“啧,别塞。”另一个矮胖男人斥一声:“这娘们嘴好看,老子还想多看会儿呢!”
高瘦男人笑嘻嘻地把破布扔到同伴身上:“疯狗知道了,不砍死你!”
矮胖子肩膀一甩,躲开破布,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口痰来,狠狠啐到木板上,手一抬就冲着山月的腰肢去:“疯狗?只要疯狗今天敢出现,铁定叫他回不去狗窝!”
山月身形向后一躲,恰好躲开咸猪手,语声极淡:“二位自重。若谁手脚不干净,我便是死,也要把你带下去——大长公主别的不好说,至少绝不纵容麾下奸淫女人。”
矮胖子猪手一滞,瞳孔惊恐:“你,你怎么知道绑你的是殿下!”
若非她给机会,如今,靖安连她一根毛也碰不到。
山月微微抬起下颌,鼻腔在黑布的缝隙中,鱼腥味渐渐清晰浓烈,这趟驴车驶向何处,无数个答案在她脑中穿行:鱼腥味?京师未有大江大河,王公贵族食鱼,多从京师周遭订购。此驴车必是借送鱼鲜入京再出京。
可是往秋水渡去?水光初入京时呆过的地方?
——还是他们一开始猜测的京郊西北处冀州契县?契县巡城司巡检这个月应服用“牵机引”解药,为活命,他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城门,将一大批人送入城。
而契县有什么?
山月记图,过目不忘。
辽阔的舆图在山月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向东,再向东一些。
好了。
答案明确。
契县东南角,即为黄桦渡。
入海渤湾。
隆冬时节,是海产最为丰饶的时刻,京中贵人自契县订海虾、渔获,驴车出入京师,并不打眼。且载满渔货的驴车通常气味难闻,一路过去,各城池守城的兵士并不会仔细检查,自然通行顺畅。
想明白了,黑布眼罩之后,山月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许是山月的威吓起了效用,又或是靖安大长公主约束手下的力度太强,一路太平,过京师四门后,驴车转至马车,赶路的速度便提了起来,不过第二日暮晖临时,马车一路向上盘旋攀爬,至山梁脊背处终于停驻。
海岸之内,山脊之上,悬崖之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海岸。
此间犹如一处孤岛。
人迹罕至,亦易守难攻。
海浪一波接一波拍打着料峭的礁石,咸腥海味如升腾的水雾,在薄雾的余晖中萦入天际的云里。
山月被推搡着下了马车,来迎的人正是靖安大长公主身侧的那位女官,女官姓陈,诸人皆称其为陈夫人。
“贺夫人——请。”
海滩纵横礁石之中,陈夫人为山月让开一条路。
山月回首看海岸,沿线每隔三丈便支起耸立的碉楼,海浪涨潮冲击在礁石上再迅速向后撤去,留下一串好似珍珠一般的泡沫。
山月回过头来,下颌抬起,单手敛起裙摆,软底绣鞋稳扎稳打地踩在锋利的礁石上,迎着暮色向海岸深处的那座形单影只的庙观而去。
海是淡青色的,摊开得极远,像一块磨薄了的旧玉,温润地透着光。浪不大不小,缓缓地推着,在礁石上散成一片片透明的纱,又无声地收回去。
山月姿影修长,裙角随海风纷飞,踩在礁石上,如同一个单刀赴会的勇者,平静且坚定地踩在一只巨兽的脊背之上。
出海的渔民通常供奉海神,会在海边修筑一座能力范围内最华丽的庙宇。
而如今,庙宇之中,供奉的并非海神。
山月的目光从角落里的海神像,移到如今占据其正位的那尊笑口佛陀金像上,再到身形颓累、半跪在蒲团上的那个背影上。
背影裹着一张厚厚的白狐皮毛。
“你来了?”
声音从背影的胸腔中传来。
“嗯。”山月轻声回应。
靖安大长公主侧过身来,将泛旧的签筒推到山月眼前:“你抽一卦。”
山月从未见过素面朝天的靖安大长公主,松懈耷拉的皮肉和深深浅浅的沟壑无一不述说着她一生的长度与不平静。
山月半蹲下身,双手摇动签筒。
一支签落在地上。
靖安比山月手快,一下捡拾起来,待看清签文后,病容与疲态尽露的脸勾出一抹由衷的天真的笑意:“下下签——这佛像,本宫供奉了几十年,没道理最后一刻不帮我。”
山月缓缓站直身,平静俯视靖安:“无论吉凶都愿意去做的人,才有资格问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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