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大典上的惊世骇俗一幕,如同巨石入水,激起的涟漪在朝野上下持续震荡。
而当魏渊回到府中,摒退左右,独坐书房时,他脸上的从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凝重的深思。
历史的画卷在他这个现代灵魂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他岂能不知变法的凶险?商鞅变法强秦,车裂身死;王安石熙宁新政,谤满天下,最终郁郁而终;乃至本朝的张居正,一条鞭法挽大明于既倒,身后却遭万历皇帝清算,家产被抄,子孙流放。
这些改革者,无论初衷如何,结局大多凄凉。
他们的改革,往往是对旧有制度的修补与强化,试图延长王朝的寿命,但最终难以摆脱“人亡政息”的循环,甚至因其触及利益过深而招致更猛烈的反扑。
张居正的例子尤其切近。
魏渊深知,张居正的改革不可谓不成功,十年辅政,国库充盈,边备修整。
但其权力源于幼主和太后的绝对信任,其法度高度依赖于他个人的权威。
一旦权力核心更迭,失去了庇护,所有的政令便瞬间土崩瓦解,反噬其身。
这正是“人治”改革的终极困境——改革者的命运与改革的命运死死绑定,一损俱损。
“然而,我此番要做的,截然不同。”
魏渊的目光穿越窗棂,仿佛望向了遥远的未来。
他心中没有一丝侥幸,只有无比清晰的认知和坚定的决心。
他清楚地认识到,以往的变法,大多是在旧制度的框架内打转,是“修复”,是“裱糊”。
而他要做的,是“进化,是“蜕变”。
其目标,并非让大明王朝这个古老的机器运转得更顺畅一些,而是要彻底更换它的发动机和操作系统,将其引导向一个全新的轨道——一个接近于他记忆中那个后世证明了生命力的君主立宪议会制的轨道。
这个蓝图在他心中早已勾勒成形,绝非简单的“拿来主义”。
“张居正欲为帝国续命,而我,欲为华夏开新篇。”
魏渊低声自语。
他知道,这条路比历史上任何一次变法都更加艰难,因为它挑战的是数千年的帝制根基。
但他也坚信,这是唯一能跳出历史周期律,让这片土地真正走向长治久安和富强的道路。
成功的变法者善终虽少,但并非没有,关键在于变革的本质是否为时代创造了不可逆的新生力量。
他所倚仗的,不仅仅是手中的军权,更是对历史规律的洞察、超越时代的蓝图,以及与皇帝之间那脆弱却至关重要的共识。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未来,赌的是人心向背,赌的是他能否在这古老的帝国中,成功植入现代化的基因。
想到这里,魏渊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凝重化为无比的坚定。
纵然前路荆棘密布,身后谤誉难料,这一步,他必须迈出去。
因为这不是为了个人的权位,甚至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大明王朝,而是为了一个民族能够避免那即将到来的、漫长的沉沦黑夜,早日迎来现代化的曙光。
夜色深沉,魏渊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桌案上铺开的宣纸上,是他反复斟酌写下的《钦定皇明宪纲·皇帝篇》草案纲要。
他深知,在“君权神授”思想根植近两千年的华夏大地,骤然宣称“主权在民”或彻底虚化君权,必将引发难以想象的剧烈反弹。
因此,他的设计必须既具有革命性的内核,又披上一层能为时人逐步接受的渐进式外衣。其核心思路,是将皇帝从“统治的主体”转变为“国家的象征与法治的守护者”。
第一章皇帝之地位与继承
第一条:大明皇帝,为大明帝国之元首,统而不治,乃国体之象征,国民团结之精神所在。
第二条:皇位依《皇明祖训》之规定,由皇族血统世袭罔替。
第二章皇帝之权利
此处的“权利”并非无限君权,而是在宪法框架下行使的法定权限,且多数需经辅政机构附署:
立法权方面:大明帝国议会通过之法律,由皇帝颁布生效。但皇帝享有程序性驳回权。若皇帝认为法案有重大瑕疵,可说明理由,发回议会复议。若议会以三分之二以上多数再次通过,则皇帝必须颁布。
行政权方面:皇帝有对高级官员提名的权利,但任命权由帝国皇家内阁决定;皇帝有提名皇家内阁元辅的权利,但无决定权,元辅需由皇家内阁多数选举产生;六部部长、总判官等,均需由内阁元辅或相关机构提名、副署。
批准国家文件权:批准与外国缔结之条约、宣战、媾和等重大国事行为,但前提是必须事先获得帝国议会的明确授权。
统帅权之象征:皇帝为海陆军之名誉大元帅,但军队之具体统帅、调动、指挥权,归属依法成立之帝国统帅部,其对帝国议会负责。皇帝可出席阅兵、授予荣誉,但不直接下达军事命令。
第三章皇帝之义务与限制
此部分是革命性的核心,明确限制了皇帝的个人权力:
恪守宪法之义务:皇帝行使权力,必须依据本宪纲及依据本宪纲所制定之各项法律,不得超越宪法框架。
不干涉具体政务之义务:皇帝不得直接发布行政命令,不得干预皇家内阁及各行政部门的日常运作。所有涉及国家治理的决策,均应由皇家内阁及相关部门依法做出。
第四章摄政与辅佐
设立“帝国议会”与“皇家内阁”作为国家最高立法与行政机关。明确规定,“统治权之行使,由皇家内阁与帝国议会协同负责,对国民负责。”这句话,实质上将统治权从皇帝手中转移至代表和行政机构。
魏渊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这套设计,保留了皇帝极高的尊荣和象征地位,满足了传统观念的心理需求,同时在法理上巧妙地、实质性地将统治权转移到了新的制度框架内。
皇帝从“天子”变成了“国家元首”,从“统治者的所有者”变成了“国家权力的公证人与守护者”。
他知道,这套方案的推行必将遭遇巨大阻力,尤其是来自皇室内部和保守派官僚。
但这是他能为这个国家、为那位年轻的永熙皇帝,所能设想到的,在当下历史条件下最可能平稳过渡到现代政治文明的蓝图。
京城南郊的“驴肉张”茶棚,是三教九流歇脚闲聊的地方。
这几日,茶客们的话题都绕不开一桩新鲜事,皇上和魏公爷闹出的“大动静”。
虽说《钦定皇明宪纲》的全文晦涩难懂,但通过说书先生和识字人的口耳相传,一些惊人的说法已经流传开来:什么“皇帝也要守规矩”、“以后大事不能皇上一个人说了算”、“有个叫‘宪纲’的东西比圣旨还大”。
茶棚老板张驴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听着茶客们争论,心里只觉得玄乎。
他这辈子信奉的道理很简单:“皇上就是天,官老爷就是管”,什么“宪纲”,离他太远了。
然而,这“远在天边”的事,很快就“近在眼前”了。
冲突源于茶棚旁边的一块巴掌大的空地。
张驴儿想搭个棚子多放两张桌子,隔壁卖炊饼的王老五却说那地界是他的,两家争执不下,差点动起手来。
最后闹到了管这片地面的坊丁(基层治安巡查人员)那里。
坊丁是个老油条,惯常的和稀泥,本想各打五十大板,让两家都别占了。
可张驴儿的侄子是在新式学堂念过几天书的半大小子,名叫二柱子,他突然梗着脖子嚷道:
“不对!不能这么断!得按《宪纲》来!”
坊丁一愣:
“啥纲?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二柱子虽然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确:
“我……我听学堂先生讲了!现在朝廷立了根本大法,叫《钦定皇明宪纲》!里面说了,要保护‘民产’,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家当!这块地到底是谁的,得有个凭证,不能您一句话就定了!得讲法!”
这话一出,茶棚里顿时炸了锅。
老茶客赵秀才捋着胡子嗤笑: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都是皇上的,一块地皮算什么?当然是官爷说咋办就咋办!”
另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却插嘴道:
“哎,赵秀才,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前些日子从天津卫过来,听说那边已经在试点什么‘登记制’了,就是把你家房契地契拿到官府去盖个新章,以后就认这个章。看样子,这‘宪纲’好像不是空话。”
张驴儿也懵了,他拉着二柱子问:
“柱子,你说这……这‘宪纲’真管用?能帮俺保住地盘?”
二狗涨红了脸:
“叔,先生说了,那《宪纲》就是最大的‘法’!皇上都得遵守!以后办事,就得按这‘法’来,不能光看官老爷高兴不高兴!这叫……叫‘法治高于人治’!”
“法治?人治?”
茶客们面面相觑,这些词对他们来说太新鲜了。
赵秀才摇头晃脑:
“荒谬!自古就是人治!圣天子在位,清官断案,这才是正道!法是人定的,自然由人来执行,哪有什么高于不高中的?”
货郎却反驳:
“赵秀才,话是这么说。可清官难寻,贪官不少啊!要是真有个白纸黑字的规矩,大家都按规矩来,官贪想乱来也不行,岂不是更好?就像做买卖,签了合同,谁也别想赖账!”
争论从一块地皮,上升到了“是听皇上官府的,还是听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法’”的层面。
张驴儿这个朴实的百姓,心里开始活动了。
他想起以前被税吏随意加税、被衙役敲诈的窝囊气,如果真有个谁都不得违反的“大章程”……那似乎,确实是件好事。
最终,这场小小的纠纷没有当场解决。
坊丁也被“宪纲”唬住了,不敢擅断,只好上报给更高级的官吏,要求查阅地契档案再行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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