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新军大营,烈日灼人,尘土裹挟着汗水的气息,弥漫在喊杀声震天的校场上。
千户刘好骑的嗓子早已吼得沙哑,如同破锣,但他依旧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麾下士卒演练那繁琐却致命的新式铳阵装填动作。
“快!快!没吃饭吗?!战场上敌人的刀子会等你慢吞吞捣鼓这药池吗?!”
他飞起一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一名动作稍慢的新兵臀上,那新兵一个趔趄,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咬着牙以更快的速度重复着动作。
刘好骑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混合物。
每一次呵斥,每一次演练,他心底都绷着一根弦。
他和他麾下这第七镇的弟兄们,大多都有一个不愿轻易提及的过去——他们曾是闯王李自成的部下,是曾经与大明官军厮杀得你死我活的“流寇”。
后来归顺了,虽然在柱国的麾下立了功,凭战功洗刷了罪责,甚至穿上了这身代表着朝廷经制之师的新军号服,但那种根植于心底的自卑与忐忑,却像跗骨之蛆,难以彻底清除。
他们总觉得自己比其他根正苗红的官军矮上一头,总觉得旁人看他们的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和怀疑。
特别是前一阵子新军内部的清理行动,更让刘好骑这些中层军官们觉得心神不宁。
他们拼了命地训练,玩命地打仗,不仅仅是为了军功粮饷,更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真正被这个他们曾经反抗过的朝廷所接纳。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扬起滚滚烟尘,直冲校场而来。
传令兵甚至没等马完全停稳,便飞身下马,将一份加盖着兵部鲜红火漆的紧急文书高高举起:
“千户大人!兵部急令!”
刘好骑心头一紧,莫不是边关又起烽烟?
还是上头对第七镇的训练进度不满?他几乎是带着一丝惶恐接过文书,用力撕开火漆,目光急急扫过。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捏着文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承天门……大阅?五月二十八?复国三周年庆典?”
他喃喃地念出那几个仿佛带着金光的关键字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焦躁、所有的沙哑,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被涤荡一空!
受邀参阅部队!第七镇在列!
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无上的荣耀,这更是一张盖棺定论的认可书!
柱国和朝廷,要将他们这支有着“前闯营”身份的军队,拉到承天门——那个象征着皇权和国家正统的最核心之地,接受皇帝、百官乃至全京城百姓的检阅!
这不是去打仗,这是去展示!
是去告诉全天下人,他们不再是流寇,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大明王师,是扞卫这个国家的精锐力量!
巨大的激动和狂喜之后,一股酸楚却汹涌地冲上鼻梁,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他和他的兄弟们,再也不用低着头走路。
他们会穿上笔挺骄傲的新式军服,肩扛着擦得能照出人影的最新式火枪,挺起曾经在苦难中佝偻、如今因荣耀而笔直的脊梁,迈着整齐划一、足以让地皮颤抖的步伐,昂首挺胸地通过那巍峨如天门般的门洞。
那一刻,百姓的欢呼、同僚的惊叹、乃至潜在敌人的恐惧……都将是对他们所有汗水、所有鲜血、所有挣扎与救赎之路的最好回报!
“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刘好骑猛地转过身,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对着整个校场发出咆哮,沙哑的嗓音破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爆炸开的亢奋与力量!
“练!往死里练!哪个兔崽子到时候走了神、错了步子,丢了咱们第七镇的脸,丢了柱国大人的脸!”
他挥舞着手中的文书,如同挥舞着一面战旗,
“老子把他吊旗杆上抽!听见没有?!我们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清楚,咱们第七镇的兵,都是好样的!是对得起这身军服,对得起大明,对得起柱国的!”
校场上的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巨大的荣耀感和被认同的狂喜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了每一个人!
他们都是同样的出身,有着同样的心结,此刻,千户大人的话点燃了他们心中压抑太久的热火!
“吼——!!!”
回应声如同平地惊雷,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阴霾和自卑都彻底吼散!
整个第七镇的军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烈火,训练的狂热气氛瞬间被引爆,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
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燃烧着为尊严而战、为认同而战的火焰。
柱国府后院,值房。
窗外,几只雀儿在枝头啾啾鸣叫,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一派岁月静好。
周义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身姿笔挺地坐在案前,指尖沉稳地拨动着乌木算盘珠,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他正全神贯注地核对着手中一沓米面油盐、柴炭布匹的入库单据,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审理关乎国运的奏章。
每一个数字,每一笔出入,他都需经过至少两遍心算核对,确保毫厘不差。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亦是深入骨髓的谨慎。
于他而言,这府内一饮一啄的用度,与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的谋略同等重要,皆需一丝不苟,容不得半分疏漏。任何微小的异常,都可能是更大波澜的前兆。
一名小厮轻手轻脚地走入,恭敬地呈上一份今日的“府内采买清单”。
周义头也未抬,自然接过,目光如常地逐行扫过那些熟悉的物品名称与数量——时鲜菜蔬、禽肉蛋奶、笔墨纸砚……
然而,当“滇黔朱砂二十两”、“苏杭靛蓝染料五十斤”、“特供琉璃瓦三千片”等几项映入眼帘时,他正在拨动算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这些物品的种类、规格,尤其是那精确的数量,与他片刻之前,通过那条绝密渠道呈送来的、关于礼部为“大阅”典礼紧急采买物资的清单,高度吻合。
心中瞬间了然,但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他只是继续着核账的动作,仿佛那瞬间的停顿从未发生。大脑却已飞速运转起来。
“大阅”的消息,正通过官方明文与市井流通等多种渠道,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京畿每一个角落。
这固然能极大振奋民心士气,但毫无疑问,也必然会将各方势力的目光——无论是友好的、中立的,还是充满恶意的——都聚焦于此。
繁华之下,暗流必然随之涌动。
他需要确保,在这场主上精心筹划、旨在彰显国威、凝聚人心的盛世华典之下,绝不能有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出现,不能有任何宵小之徒,有机会破坏这幅宏大的图景。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是周义深信不疑的信条。
他面无表情地完成最后一项核对,将单据归类放好,这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
目光似乎是在欣赏窗外庭院景致,实则已将院中几个关键位置的动静尽收眼底。
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窗台上那盆长势正好的兰草的角度,将一片稍有卷曲的叶片轻轻扶正,让花盆呈现出一种更“自然”的姿态。
这个细微至极的动作,却是一个早已设定好的信号。
不久,一名一直默默在远处廊下洒扫的仆人,动作自然地改变了清扫的路线和频率,开始向着后院侧门的方向慢慢移动。
一条无形的指令,已通过这看似日常的景象更迭,悄然发出。
散衣卫这张无形的大网,所有节点都将收到警示,进入更高等级的戒备状态。
力量将被更隐秘、更高效地调动起来,加强对京城内外,特别是所有与典礼筹备相关的官员、工匠、场地、物资运输线路的监控与排查。
所有可疑的迹象都将被记录、分析,所有潜在的威胁都必须被提前发现、扼杀于萌芽。
对于周义而言,这场举世瞩目的大阅,是主上魏渊绘就的壮丽宏图。而他,甘愿做那画布之下最沉默的影子,用绝对的谨慎、一丝不苟的作风和无处不在的耳目,确保这幅巨作每一个笔触都流畅完美,不被任何一丝阴霾所沾染。
喧嚣与荣耀属于台前,而寂静与守护,则是他的职责。
他退回案前,重新拿起一份账册,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有算珠再次响起的、稳定而规律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值房中回荡,如同这座庞大帝国心脏旁,最稳定而隐秘的守护之音。
盛京皇宫,书房。
窗外夜色深沉,仿佛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将这座日渐衰颓的帝都紧紧包裹。
宫灯的光芒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照不亮弥漫在殿宇梁柱间的沉重与压抑。
多尔衮独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这张曾经属于皇兄皇太极、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位置,此刻却仿佛生满了无形的尖刺,令他如坐针毡。
他手中捏着一份密报,纸张已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微潮。
这寥寥数行字,是他耗费了巨大代价,甚至折损了数名埋藏极深的钉子才换来的。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的神经。
“明廷将于五月二十八,于其皇城正门‘承天门’举行‘复国三周年’大阅……据悉,其新军装备精良远超预估,另有诸多闻所未闻之新式火器展示……”
“复国三周年……”
多尔衮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三年了。。。
自那场决定国运的大战惨败,被迫退出山海关,缩回这苦寒之地,已经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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