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的手指直指银烛,血色眼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挑衅。
她的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和矛盾的核心,瞬间引向了这位一直沉默的蜀山前掌门。
银烛面色沉凝,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扫过朝云,最终落在了洪浩身上。
“这位小友,恐怕难办。”银烛的声音低沉,“镇魔石……是在老夫担任蜀山掌门期间,被这魔女……伺机盗走的。”
“此事,是贫道毕生之耻,亦是愧对蜀山历代先师之过。自那日后,贫道便觉无颜再回蜀山,自逐出门墙,浪迹天涯,只为寻回此石,以赎己罪。”
他的话语中透出的沉重与决绝,让在场众人皆能感受那份压在他心头千年的分量。这不是简单的门派宝物失窃,更关乎一位顶尖剑修的尊严,责任与苦痛。
洪浩顿时感到一阵头疼。
他理解银烛的立场,千年追凶,道心执念,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够化解。更何况还牵扯到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但另一边,朝云(暮云)的生死与自由,又系于这镇魔石之上。
一边是道义责任,一边是故人性命,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朝云冷笑一声,血色流光再次在周身隐隐流转:“老杂毛,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镇魔石本就是我族之物,何来盗取一说,你们蜀山霸占已久,早就该物归原主。”
“强词夺理。”银烛须发微张,剑意隐现,“镇魔石乃上古流传,镇守幽冥气运,岂容你魔族妖邪染指。”
眼看两人针尖对麦芒,又要剑拔弩张。
“二位,稍安勿躁。”洪浩连忙跳出来打圆场,“老话讲灯不挑不亮,理不讲不明。呃……二位不如给在下一个面子,咱们去船上,坐下来慢慢讲,我相信总能讲得开。”
眼下没了修为,这般凌空站立却不得劲,洪浩便提议道。
若是先前,这二人定不会将洪浩放在眼里,但方才那么大一尊剑仙都给了他面子,眼下若拒绝,却有些摆谱装大,不把剑仙放在眼里的意思。
况且谢籍夙夜等人展现的修为,也足够让二人掂量掂量,是不是真的可以来去自由。
银烛便道:“好,既然小兄弟一片热心肠,我便给了小兄弟这个面子。”
朝云冷哼一声,并不答话,红光一闪,一个飞身已经轻巧落在不远处星云舟船头。她虽未开口讲,却用行止率先做了回答。
众人便回了星云舟,纷纷落座,林潇殷勤周到,忙给众人上了茶水。
“小兄弟,你究竟如何知晓贫道名字?”先前洪浩情急之下叫出银烛名讳,银烛一直纳闷,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洪浩并指如剑,做了一个断海的起势,虽然并无剑气汇聚,但总归有模有样。
“啊——呃,是你。”
银烛一见,立刻恍然大悟。虽不知洪浩为何眼下容貌大变,修为全无,但已然确定眼前之人便是洪浩。那一式断海,除了洪浩,他并未传授过他人。
洪浩瞧银烛眼神便知他已知晓,当下也不再赘言,开门见山道:“我与二位皆是认识,也无须再去弯弯绕绕……”
讲到此处,转头对朝云道:“眼下情形,其他不讲,镇魔石确是朝云前辈你从蜀山派拿走不假。你讲镇魔石是你族之物,可有证据?”
朝云冷笑一声:“什么镇魔石,那其实只是蜀山夺去后的叫法,它原本是我族远古流传下来的圣物,叫魔灵石才对。”
“胡说八道。”银烛厉声反驳,“此石镇守蜀山锁妖塔底幽冥裂隙千年,天下皆知,岂容你信口雌黄,颠倒是非。”
听闻锁妖塔,洪浩心中一凛——他当年也曾闯塔,只不过闯了一半便寻到钥匙中途离开,不曾见过塔底情形。
“镇守?”朝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若它真如你所言,是专一用来镇压幽冥通道的关节,那我问你,自我取走这石头,已有多少年月?你们蜀山锁妖塔下的幽冥通道,可曾真的洞开,妖物肆虐世间?”
银烛瞬间语塞,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过一阵才迟疑道:“我蜀山法宝众多,总还有其他物件镇压通道,才不致缝隙洞开……”这多半是他自行猜测,听语气并不十分笃定。
洪浩听来便明白了五六分,这镇魔石恐怕的确并无镇压作用,或是远古蜀山派在某一次斩妖除魔大战中,作为战利品带回放置在锁妖塔底层。
当下便对朝云道:“即便那镇魔……那石头不是作镇压之用,却也无法证明便是你族圣物。可还有其他依据凭证?”
朝云笃定道:“自然是有的,魔灵石上有我族特有的符文标记,只有我才能将其点亮……我也是这回觉醒才知晓。”
洪浩听朝云言之凿凿,讲明石上有唯她方能点亮的魔族标记,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看向面色依旧难看的银烛,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朝云,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二位前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争执不下……空口无凭,不如我们眼见为实。”
二人立刻瞧向他。
他沉吟道,“这般相峙,便是再讲个一年半载也无结果,当务之急,却是先找到那块石头。”
“找到之后,由朝云前辈当场点亮其上的符文标记。若能点亮,便证明此石确与魔族渊源极深,甚至可能就是朝云前辈口中的魔灵石。彼时,银烛前辈便不再相争……”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但若朝云前辈无法点亮,或者其上根本并无她所说的标记,那便证明她所言不实。届时,银烛前辈将此石带回蜀山,物归原主,朝云前辈也不得阻拦。”
这个提议,并无偏袒。既给了朝云一个证明的机会,也给了银烛一个拿回的希望,避免无谓争斗。
银烛沉吟不语。他虽坚信门派记载,但朝云的质疑,确实也有道理。若能亲眼验证,也好过在此做口舌之争……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石头。
“也罢。”银烛最终点了点头,“便依小友所言。找到石头,当场验证。若她所言属实……贫道……自会再做考量。”他话未讲满,但态度已然松动。
朝云冷哼一声,算是默认。对她而言,只要能找到石头,她便有十足把握证明归属。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洪浩看向朝云,“朝云前辈,石头当年被你藏在何处?”
朝云闻言,血色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当年我取得石头后,一路被这老杂毛追杀,伤势不轻,无意间遁入北海。最终寻了一处偏僻小岛,将石头藏匿起来。”
“那便好办。”洪浩点点头,“我们现在就去寻到小岛,拿回石头。”
朝云却摇摇头,咯咯娇笑:“哪有这般容易,这小岛太小,我在这一片海域已经寻了数月,还未寻到半点端倪。”
“有多小?”谢籍好奇道,“总要先知晓才好按图索骥。”
“露出海面的部分,不过三尺见方,随着海水涨落时隐时现……我当时只为藏匿,寻的就是这种无人注意之地。至于具体位置……年月太久,我又重伤在身,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大致是在这片海域。”
众人听来,面面相觑。
洪浩心顿时便沉了下去。这哪里算什么小岛?充其量一块礁石罢了。
北海海域浩瀚无垠,寻找一块千年前只露出水面三尺,如今甚至可能已被海水彻底浸蚀的小礁石……这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
谢籍直接咂舌道:“狗日的,这怎么找,难不成要把北海犁一遍不成?”
须知海域不同陆地,有山川形貌可做标记参考,至少能得出个大致方位。这里除了水还是水,简直教人无从下手。
正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愁眉苦脸之际——
“你们瞧这下面是什么?”轻尘眼尖,发现船下海面有了动静。
众人闻言都透过舷窗往外瞧去。
见远处海面上,一道银光正带着一群五颜六色、已然成精的小鱼小虾在海面飞驰玩耍,溅起朵朵浪花,好不热闹。那银光主体,赫然是一条长着蜻蜓翅膀,鱼头前凸着六只滴溜乱转大眼珠的怪鱼。
洪浩瞧得分明,这不是当年那条被小炤一巴掌拍成坐骑的六眼飞鱼又是哪个?当真是刚要瞌睡便来了枕头,缘分妙不可言。
洪浩顿时有了主意,忙笑着对谢籍道:“小子,你去将那条六眼飞鱼请到船上来,态度客气些,我有些事要问它。”
谢籍闻言,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那群嬉戏的海精上空。
六眼飞鱼正吹嘘着自己当年如何威风,猛地见一个气息深不可测的人影挡在前面,吓得六只眼睛一瞪,翅膀都僵了半拍,那些小鱼小虾一见不妙,更是哗啦一声钻入水中,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大……大……大仙饶命。”六眼飞鱼紧张之下故态复萌,结结巴巴,浑身鳞片都在打颤,“小……小的浑身上下没二两嫩肉,不好吃。”
谢籍只觉有趣,“这位鱼兄莫怕,我家师叔有事相询,请随我上船一叙。”说罢,不由分说,一股强力便裹挟着六眼飞鱼,将其带回了星云舟甲板。
六眼飞鱼落在甲板上,六只眼睛惊恐地扫过船上众人,尤其感受到夙夜那凶煞的母老虎气息,更是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嘴里胡乱求饶:“各……各位大仙……仙姑……饶命啊。小的只是路过,未有冲撞冒犯之意,还望明鉴。”
洪浩上前,忍着笑拱手道:“八卦潭的六眼道爷,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六眼飞鱼瞪着六只大眼,仔细打量洪浩,只见眼前这人容貌普通,气息微弱,着实眼生。但他居然知晓自己来历出处,这却有些奇怪。
它连忙回:“不敢不敢,好说好说,这……这位爷,如何,如何知晓小的来历?”
洪浩心知自己易容它认不出,便道:“我有个好友叫洪浩,呃……他回中土后时常提及在北海认识了一条了不起的飞鱼大妖,很是怀念……所讲形貌与你一般无二,我方才远远瞧见六眼道爷气度非凡,想来便是了。”
六眼飞鱼见他讲是洪浩好友,顿时放心大半,立刻便忍不住开始吹嘘,“哎呀,原来是洪公子好友,那却一家人……实不相瞒,我与洪公子风里来浪里去,也是亲若兄弟,过命的交情。”
说来也不全然是吹牛,当年洪浩和小炤骑它赶路,可不就是风里来浪里去的。
洪浩连连点头称是,“缘分缘分,既然你我都与他相熟,那也差不多等同我二人也是兄弟……”眼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当即话锋一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今日正有一事,有求于飞鱼兄。”
六眼飞鱼见有事相求,立刻把胸膛挺得老高,“什么求不求的,这般见外,公子有事尽管讲便是,只要小的能做到,定然……定然尽力。”
它把尽力二字咬得格外重,给自己留足了余地。毕竟自己这点本事自己心中还是有数。
“其实也不难。”洪浩收敛笑容,正色道,“我们想在这片海域,寻找一块特殊的礁石。这块礁石极小,露出海面的部分大约只有三尺见方……”
“飞鱼兄你久居北海,耳目众多,交友广阔,可否帮我们打探打探,这片海域何处有这样不起眼的小礁石,或者,千余年来,可有什么关于奇异礁石,宝光闪现之类的传闻。”
洪浩讲述得尽量详细,方便它记得牢靠。
六眼飞鱼一听,六只眼睛同时眨巴起来,露出思索神色。
它别的本事没有,但论起打听消息,搜寻奇闻异事以做谈资,却是它的老本行。这片北海,大到蛟龙争斗,小到某只海蚌产了颗奇特的珍珠,很少有事能瞒过它和它那些道友的耳目。
六眼飞鱼眼珠子一转,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公子放心,小的那些兄弟遍布北海各处,消息灵通得很……给小的三天时间,不,两天,小的这就去发动所有关系,就是把这北海翻个底朝天,也定要给你打听出点眉目来。”
洪浩知道这事急不得,也只能依靠这地头蛇,便拱手道:“那就有劳飞鱼兄了。此事若成,必不会让你白辛苦。”
六眼飞鱼一听有好处,更是动力十足,连忙道:“都是一家人讲这些作甚,能为洪公子的好友办事,是小的荣幸。你和诸位大仙就在此稍候,小的去去就回。”
说罢,它翅膀一振,化作一道银光,“噗通”一声扎进海里,瞬间消失不见。
“小师叔,这家伙牢靠么?”谢籍有些疑惑,“会不会一去不回?”
“我也不知晓。”洪浩摇头笑道,“不过单靠你我几人,要寻到那礁石不知猴年马月,姑且信它,权当赌一次,你也知,我运气……”
这说话间又要装上了。
“知晓知晓。”谢籍突然觉得小师叔又有些面目可憎,赶紧打断,“你运气一向很好。”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两日。到了第三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海面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破水声。
只见六眼飞鱼去而复返,它并非独自回来,身旁还跟着一只挥舞着两只大钳子,显得十分激动的青壳虾精。那虾精似乎修为不高,化形不全,还保留着明显的虾类特征,但行动却异常迅捷。
“爷,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六眼飞鱼还没到船边,就兴奋地大喊起来,它嗖一下飞上甲板,那青壳虾精也笨拙地跟着跳了上来,对着众人连连作揖,口吐人言,有些口齿不清:“见……见过各位大仙。”
洪浩心中一喜,忙问道:“飞鱼兄,可是有线索了?”
“何止是线索。”六眼飞鱼指着旁边的虾精得意道,“这位是青钳老弟,它说它知晓你讲的那个地方。”
虾精青钳连忙道:“是,小……小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东边那片乱流礁区。大概……大概在东北方向,按飞鱼大哥的速度,约莫大半日路程的地方,有一片暗礁区,其中就有一块特别小的礁石,平常根本看不见,只有在大潮退去的时候,才会露出个尖儿,大小……就跟这位爷描述的差不多。”
众人闻言,精神大振。洪浩强压激动,对六眼飞鱼和虾精青钳郑重道:“二位此番立了大功,事不宜迟,烦请二位立刻带我们前去。”
下一刻,星云舟在六眼飞鱼和虾精青钳的指引下,化作一道流光,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星云舟消失在天际线之后,这片海域极高的云天之外,虚空微微扭曲,一个身影悄然浮现。
正是此前那尊背剑仙人。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云雾,落在星云舟远去的方向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低声喃喃道:“有意思。”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青烟般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远在海外仙山方壶之境,一处清幽雅致的紫竹林小屋内。
正在蒲团上静坐,掐指如飞的陆压道君,猛地睁开了双眼,眸中精光暴射。
“定数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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