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外的驿站。
张经纬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腼腆、眼神却带着乡下人特有淳朴和执拗的少年，笑着问道：“你就是元亮的弟弟？”
那少年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清晰：“是，大人，我叫阿什。”
张经纬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转头看向一旁的元亮，打趣道：“我滴个乖乖！你弟弟叫元什！”
元亮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怀念的苦笑，解释道：“这名字是家父临终之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取的。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揣摩着父亲是不是没写完，本来想写个‘仟’字，寓意多福多寿。但……毕竟是父亲遗愿，我这做儿子的也不好违背，索性就给弟弟取名‘阿什’了。”
张经纬拍了拍元亮的肩膀，表示理解，又对阿什笑道：“元什好，元什好啊！听着就实在！”
阿什仰起头，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张经纬，带着孩子气的认真问道：“我哥说，是你收留了我们一家？”
张经纬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一个可靠大人的样子，语气肯定：“当然是真的！你大哥元亮，是我的好朋友。”
阿什眨了眨眼，目光落在张经纬那身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上，又问：“你是官？”
张经纬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脸上带着点小自豪：“当然！如假包换的高阳县令！”
没想到阿什的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带着几分不信任，声音也提高了些：“可大哥以前常说，当官的都是坏人！只会欺压百姓，没一个好东西！”
“阿什！住口！怎么能这样跟大人说话！” 屋里传来一个焦急而苍老的声音，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见元亮的母亲，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双目紧闭的老妇人，摸索着门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张经纬连忙上前两步，虚扶了一下，关切道：“大娘，您腿脚不便，眼睛又看不见，不用特意出来的，快坐下歇着。”
元亮娘却固执地摆摆手，脸上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老婆子眼是瞎了，心还没瞎，腿脚也还利索。大人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出来给您磕个头，是应该的！” 说着就要往下跪。
张经纬赶紧用力托住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娘您这可折煞我了！说起来是我抱歉才对，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让你们在驿站住了这么久，若不是今天堂镜（元亮表字）跟我提起，我差点就怠慢了，该我向您赔罪才是。”
元亮娘摸索着抓住张经纬的手臂，那粗糙的手掌带着老人的温热和微颤：“大人言重了，怎么会怠慢？我们庄户人家，在哪儿都是住，驿站已经很好了，比我们晋州老家的破屋子强多了。”
元亮在一旁插话道：“娘，张大人体恤我们，已经给咱们安排好了新的住处，是个独门小院，就在城里，离衙门也近，方便我照顾您。孩儿这就带您过去看看？”
元亮娘一听，脸色却微微一沉，甩开元亮的手，语气带着责备和不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脸没皮！你有手有脚的，年纪轻轻，怎么可以轻易接受别人如此厚重的施舍？我们元家虽然穷，但不能没了骨气！”
张经纬见状，连忙温言解释：“大娘您误会了，这绝不是施舍！那房子本来就是空着的，空房子久了没人住，少了人气，反而容易坏。请您和老弟过去住，是帮我照看房子，还得劳烦您老帮忙打扫打理，是我该谢谢您才对。”
元亮娘沉默了片刻，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她忽然对张经纬道：“大人，老婆子……能否单独跟您说句话？”
张经纬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应道：“当然可以。大娘您请讲。” 他心中好奇，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元亮娘紧闭的双眼前方轻轻晃了晃，确认她是否真的看不见。
元亮娘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动作，只是不动声色。
“亮儿，带你弟弟先出去一会儿，在门外等着。” 元亮娘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元亮有些担忧地看了张经纬一眼，张经纬对他点了点头，示意无妨。元亮这才拉着不情不愿的阿什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刚一关上，元亮娘原本还算平静的神情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她猛地向前一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张经纬的衣袖，手指用力摩挲着布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决绝：
“滑缎面，织得密实，是好料子，非富即贵人家才穿得起……但是，老爷，你绝对不是当官的！至少，不是老婆子我知道的那种官！”
张经纬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轻声反问：“哦？大娘何出此言？”
元亮娘抓着他衣袖的手微微发抖，语速加快：“当官的，不会真心去管一个无亲无故、又瞎又老的老太婆的死活！当官的，更不会屈尊降贵，亲自来接我这么一个乡下婆子！当官的，绝不会给亮儿这样的人好脸色看，更不会称兄道弟！你……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我们这么好？亮儿他……他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你拿住了把柄？”
张经纬心中五味杂陈，试图解释：“大娘，您多虑了。这世道……或许和您想的不太一样，也是会变的……”
“变？” 元亮娘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悲凉，“老爷，您听我说完。亮儿这孩子，从小就好读书，心气高，一心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命不好，科举不中，又无人提携，在晋州那边受尽了冷眼和欺负……后来，我听村里风言风语，说他不走正道，尽在外面帮那些有钱有势的恶人写状子、打官司，许多乡里乡亲都被他……被他祸害过……我始终不信，我的亮儿怎么会变成那样？”
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眶中滑落，声音哽咽起来：“直到……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对苦命的夫妇，抱着他们女儿的牌位，在我家门口哭得撕心裂肺……他们说……说他们的女儿就是被亮儿帮着的那个恶霸逼死的，亮儿还帮那恶霸写状子，反告他们讹诈……那对夫妇看我一个瞎眼老婆子带着小儿子，倒是没有动手欺负我们，只是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在打颤……我……我把家里所有能换钱的物什都塞给了他们，希望能……能稍微宽慰一下他们丧女之痛……”
老妇人泣不成声，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从那天起，我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我的孩子，我从小教他要正直善良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坏人、恶棍？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是，可是每次亮儿从外面回来，哪怕在外面受了再大的委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会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很受重用、前程大好的样子……看着他强颜欢笑，我这当娘的……我这当娘的怎么忍心丢下他一个人……”
门外的元亮显然在偷听，此时再也忍不住，推门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羞愧：“娘！您别说了！您在胡说什么呀！那些都过去了！儿子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元亮娘猛地“看”向儿子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目不能视，但那神情却仿佛能穿透一切：“我老了，眼睛也瞎了，但我的心还没昏聩！我的儿子是瘦是胖，是好是坏，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你瞒不了我！”
“娘……” 元亮跪倒在母亲面前，泪流满面，无以言对。
张经纬看着这母子二人，心中感慨万千。他深吸一口气，对元亮说道：“堂镜，别跪着了。扶你娘起来，带她，还有阿什，一起去城里好好走走吧。来高阳这么久，大娘还没亲眼……还没好好感受过这城里的热闹呢。”
元亮娘却固执地摇头，语气决绝：“不了，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母子三人，即刻就离开，绝不会再麻烦大人您了！”
张经纬走到元亮娘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语气无比真诚和郑重：
“大娘，我张经纬，以我的人格和这项上乌纱担保！请您，就信我这一次。让堂镜带您去城里走走，看看这高阳的街道，听听这高阳百姓的声音。若是在这城里转了一圈之后，您还是觉得我这官是假的，觉得高阳不是安身立命之所，觉得我张经纬不值得托付，您依然想走——”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
“我绝不强留！亲自备好车马盘缠，送你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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