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本不想动,但架不住大老王生拉硬拽,加上对这年代的“放海灯”究竟是何光景确有几分好奇,便草草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跟着出了门。
越靠近老虎滩,节日的气息就越浓。街上行人比平日稠了许多,虽然大多衣着朴素,不是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就是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可脸上少了些平日的劳碌紧绷,多了些松弛的笑意。
路边偶尔能看到挑着担子歇脚的小贩,担子一头是些自家腌的咸鸭蛋,另一头则是用红纸草草包着的廉价点心和水果。
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手里攥着难得的糖块或简易的纸灯,那清脆的笑声,能一下子扎透周遭的喧嚷。
这景象让江夏忍不住好奇,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大老王,压低声音问:“现在……还能有私人搁街上卖东西?”
在他模糊的印象里,这类“小买卖”似乎早几年前就该绝迹了才对。
大老王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个小贩,脸上倒没什么惊讶,仿佛早已见惯。他同样压低嗓门,凑近江夏解释道:
“这两年,政策上有点小松动。听说是上面觉得,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公家商店顾不过来,或者百姓自家有点多余的出产,只要不搞大宗投机倒把,在街头巷尾互通有无,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特别是像今天这种大节气,来的人多,管得也更松些。你没看他们卖的都是些零嘴?这就是打个擦边球,贴补点家用,跟旧社会的‘买卖人’不是一码事。”
大老王顿了顿,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整理挑担的老汉:“喏,你看那扁担和筐子,旧成那样,一看就是自家用的家伙什,不是专门做生意的行头。
我估摸着,就是附近公社的社员,趁这日子,把攒的鸡蛋、自留地结的果子拿出来,换几个零钱,或者干脆以物易物,给孩子换点别家的糖饼甜甜嘴。
不张扬,不起眼,也就没人较真。”
江夏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老王这番解释,结合眼前这既热闹又克制的街景,让他对眼下这个时代基层生活的弹性与智慧,有了更具体的感知。
这既不是完全放开的市场经济,也不是一刀切的禁止,而是特殊年代里,为了改善民生的灵活政策,透着几分人情味。
看惯了内参上中规中矩报道的江夏,觉得这更像是民间生存智慧与政策执行层面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微妙的平衡。
真好!
老虎滩旁那片相对开阔的砾石滩和延伸出去的简易木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以渔民和船厂工人家庭为主,男女老少都有。
天色尚未全暗,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金红色。
最惹眼的是停靠在码头边的几艘旧渔船,还有被拖到滩涂上的几艘小舢板。
它们此刻被打扮得与往日不同:船头插着新鲜的艾草和桃枝,船舷上挂着一串串用彩纸或贝壳简单串起的饰物。
每艘船的船头,都放着一盏或数盏样式不一的灯。有传统折叠的纸灯笼,有利用废旧玻璃罐、墨水瓶改造的简易油灯,也有比较“豪华”的、用红纸精心糊成的八角宫灯模样。
灯罩上有的写着“平安”,有的写着“丰收”,四周还画着简单的鱼虾等图案。
“这就是‘海灯’?” 江夏好奇地张望。
他记忆中的灯会多是璀璨的电子灯光,眼前这些粗糙原始却充满手工诚意的灯火,别有一番别样的绚丽。
“嗯呐!” 旁边一位蹲在地上整理渔网的老渔民听见,抬头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后生,头回见吧?甭急,天擦黑,才是正经看头!”
天色终于缓缓暗了下来,海风带着凉意。
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渔民,走到码头最前端,面对大海,神情庄重地说了几句祈愿的话,大致是“风调雨顺,鱼虾满仓,出海的亲人平安归来”之类。
然后,他亲手将船头最大、最亮的那盏红灯点燃。
仿佛一个信号,码头上、沙滩上,数百盏各式各样的海灯接连被点亮!昏黄、温暖的光晕一朵朵绽开,与天际最后一丝霞光和海面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
接着,人们小心地托起属于自己的那盏灯,有的登上自家的小船,划向近海。
更多的人则聚集在码头边,蹲下身,将点燃的灯轻轻放入海水中。海流带着这些星星点点的灯火,缓缓向深海方向漂去。
灯光在水面上摇曳、闪烁,连成一片流动的温暖光河,缓缓汇入幽暗的大海,仿佛将人们的思念与祈愿,送往无尽的远方。
场面并不喧腾,甚至有种庄严的静默。只有海浪声、放灯人低声的祝祷、孩子们压抑不住的兴奋轻呼,交织在暮色里。
江夏和大老王站在人丛中,静静看着。连日积压的疲惫、紧绷的心弦,还有那些精密却耗神的谋划,似乎都被这片静谧而宏大的光海悄然涤荡、抚平了。
……
海风咸腥,老虎滩畔人潮涌动。暮色沉淀为深海般的蓝,近岸处,星星灯火已汇成一条光的涓流。
江夏的目光,被海边一艘格外扎眼的小木船拴住了。
那船与周围点缀着彩纸的船只不同,它太寻常,甚至破旧,唯独船头放着一盏异常硕大、异常素净的白纸海灯,灯壁上,一个浓墨写就的“归”字,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部心力。
一位背影佝偻的老者,正万分小心地将它送入海中。
“那船……” 江夏喉头微动。
大老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沉默了片刻。
大老王随他望去,静默了片刻。他并非本地人,不知具体情由,但那孤舟、巨灯、肃穆到凝固的气氛,已诉说了太多。
“我不认得那老人家,”大老王的声音在喧嚣的海风与人群声中显得低沉,“但这放海灯,尤其是端午补办的这场,除了祈愿风调雨顺,在咱们这些人心里,还有一层更重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海面上越来越多的灯火,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深的远方:
“这片海底下躺着的,不止是渔家的亲人。从甲午年到如今,多少好儿郎,开着舰、驾着船,为了身后这片土地不再受人踩踏,把命……永远留在这片咸水里了。
他们有的有名有姓,有的,连块能让亲人磕头的碑都没有……这满海的灯,有一盏算一盏,也是点给他们的。”
海风倏地一凉。江夏看着那盏“归”字灯,在老者小心翼翼的推送下,平稳地漂离船边,融入那片渐次壮阔的光河。
那已不仅仅是一位父亲对骨血的呼唤。
“灯亮一点,路就亮一点。”
大老王喃喃重复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又像是自己的心声:“照着活着的人日子有盼头,也照着……那些没来得及回家的英魂,能看清回来的方向。魂兮——归来。”
最后四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江夏心口。眼前的景象骤然褪去民俗的温情外衣,裸露出一种悲怆而崇高的内核。
这仿佛是一个民族面对浩瀚之海与深重历史时,一种无声的,集体的祭奠。
万千灯火,随波起伏,缓缓漂向黑暗深处,宛如一条用光铺成的、通往记忆与彼岸的归途。岸上的人群静默下来,唯有海浪与风拂灯火的微响。
江夏长久地凝视着这片光海,先前因粽子而起的淡淡乡愁,此刻被一种更宏大,更沉郁的情感所覆盖。
“魂归来兮……”
这海,需要守护。
而那些值得守护的,从来就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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