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商务学堂深处，那间弥漫着药香与紧张气息的静室，此刻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刘允昂裹在厚重的狐裘里，斜倚在软榻上，蜡黄的脸上因刚施过针而渗出一层细密的虚汗。
药力带来的短暂舒缓，并未驱散他骨子里的阴寒，更压不下心头沉甸甸的焦虑与对未来的茫然。
窗外，深秋的日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静室的沉寂。
玄影无声地靠近榻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皇上，隔壁…有动静了。苏圣女才从这里出去就和李将军，还有好几位大人，都进了那间挂着巨大海图的屋子，气氛…很不对。”
刘允昂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那扇仅留一丝缝隙、用于通风换气的侧窗。玄影会意，小心翼翼地将那缝隙稍稍拨大了一线。
一股凝重的、带着铁锈与硝烟气息的肃杀氛围，瞬间透过缝隙涌入静室，压得刘允昂呼吸一窒！
他强撑着身体，微微侧首，浑浊的目光竭力投向那缝隙之外，视线所及，并非完整的景象，只有惊鸿一瞥的碎片。
巨大的沙盘如同缩微的惊涛骇浪，上面密布的磁石标记如同狰狞的獠牙，正凶狠地噬咬着代表“破浪号”的舰船模型！
一个浑身浴血、风尘仆仆的信使单膝跪地的背影，正将一管染血的油布卷呈上！
而最清晰、也最让刘允昂心神剧震的，是沙盘前那抹靛青的身影！
苏落背对着他，身姿笔挺如松，负手而立。
她并未因那染血的急报而有丝毫晃动，仿佛风暴中心最沉静的礁石。
刘允昂看不到她的脸，却能看到她抬起的手臂，那线条流畅而稳定，正指向沙盘上某个混乱的节点。
紧接着，她那清冷、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珠坠玉盘，清晰地透过缝隙传来：“…启用‘天机阁’密线…动用沿海所有暗桩…查清巢穴、补给点、背后金主…立刻！”
“…林风！带精于水文、通晓海战者…以最快速度…将此‘暗涌密径’交予水师提督…我要他们腹背受敌！”
“…传令泉州…‘镇海’、‘定远’…携带‘霹雳火油弹’…不惜一切代价…全歼！片板不得下海！”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刘允昂的心上！
调兵遣将，如臂使指！情报网络，深潜敌腹！奇谋秘策，信手拈来！甚至连新型火器之名都随口道出！
这哪里是寻常的决策？这分明是庙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万里海疆的惊涛骇浪，在她口中，不过是沙盘上几枚可随意拨动的棋子！
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杀伐决断与掌控一切的自信，让刘允昂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他猛地想起当年齐国那场几乎灭顶之灾般的瘟疫。
当噩耗传来，他做了什么？
是惊恐地封锁消息，将染病的村镇视为弃子，任由哀鸿遍野？是躲在深宫高墙之后，焚香祷告，祈求上苍怜悯？是面对满朝束手无策的庸臣，暴怒摔砸却拿不出半点实际方略？
那时的混乱、无能、自私、恐惧…与此刻隔壁那冷静到极致、高效到极致的运筹帷幄，形成了何其惨烈的对比！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强烈羞耻与无边悔恨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帝王的矜持！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握着药碗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碗底与托盘碰撞，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
“皇上！”玄影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压低声音惊呼。
刘允昂却充耳不闻。他死死地盯着那缝隙外靛青色的背影，浑浊的眼中第一次充满了纯粹的、近乎卑微的震撼与敬佩！
庆国皇帝李宸…他何德何能！竟能得此神人之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万里之外！这已非人力，近乎神迹！
而自己…自己这个当年引狼入室、视民如草芥、在灾难面前只会龟缩发抖的昏聩之君…竟然…竟然还能得到她的救治？！
那一碗碗苦得钻心却带着生机的汤药，那三根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金针…此刻想来，是何等的恩典！何等的…慈悲！
强烈的感激之情如同潮水般冲刷着他，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起自己密信中的卑微忏悔，想起一路入京时的忐忑绝望，想起苏落施针时那专注平静的眉眼…
原来，那不是敷衍，不是权衡利弊后的施舍，而是真正医者的仁心！是俯仰天地、无愧良心的仁心！
“孤灯照残躯…悔恨满膺…” 刘允昂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浊泪无声滑过枯槁的面颊，滴落在冰冷的药碗边缘。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身体剧颤，几乎喘不过气，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微弱火种，在他死寂的心田中顽强地燃烧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泪光未干，眼底却迸射出一种近乎涅盘的决绝光芒！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玄影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一字一句，如同刻入骨髓的誓言：
“看到了吗…玄影…看到了吗？！”
“这才是…帝王该有的臂膀！这才是…治国安邦的脊梁！”
“朕…朕若能活…定要…定要带领齐国…追随庆国脚步！”
“朕要让齐国的土地…也长出庆国那样的稻谷！也要让齐国的孩童…也能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念书！”
“朕…再不做那闭目塞听的昏君！朕…要赎罪！要带着齐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在弥漫着药味与隔壁肃杀氛围的静室里回荡。
玄影看着帝王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泪眼婆娑，哽咽着连连点头：“皇上…皇上有此心…齐国…有救了！苍天有眼啊！”
隔壁机要室，苏落最后一道命令落下，室内陷入短暂的、蓄势待发的寂静。
她微微侧首，沉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在刘允昂所在的静室方向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无波，如同映照着惊涛的深潭。
刘允昂对上那目光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身体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用尽所有力气，对着那目光的方向，极其郑重地、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帝王对强者的敬服，是一个获救者对恩人的感激，更是一个幡然醒悟者对未来的承诺！
苏落的目光并未停留，旋即收回，重新落回那象征着血火与生死的巨大沙盘上。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终结一切的凛冽：“皇上，海权之争，不在波涛，而在庙堂。夏国的爪子，该剁干净了。”
窗外，商务学堂的钟声悠扬响起，学子们奔向课堂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这象征着智慧与未来的声音，与一墙之隔的战争号令，与静室内那枯槁帝王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却坚定的火焰，在这深秋的午后，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时代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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