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虚无处，这是一片连【空无】本身都显得过于喧嚣的诡异领域。
代无垢的身影自一道扭曲不定的通道中迈出，踏入了这片难以名状的空间。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宇宙黑洞内部，却又并非纯粹的黑暗。
星辰的碎片以违背常理的方式颠倒悬浮，像是被顽童胡乱丢弃的发光石子，散发出微弱而扭曲的光晕，非但未能照亮什么，反而更添几分诡谲。
光线在这里似乎被吞噬，被掰弯，视线所及，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源于时间、空间、历史、过去、未来的尽头昏昧之中。
不过，绝对的寂静并不存在。
从遥远得无法估量又似近在咫尺的星云深处，那些如同凝固的污血或溃烂伤口的暗色星云传来连绵不绝的嘶吼。
不是单一兽类的咆哮，而是千万种充满恶意、贪婪与暴戾的嘶鸣汇聚成的混沌之音，足以撕裂神明的神智。
如果这里有神明的话。
隐约可见，在那翻涌的黑暗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窥伺。
或猩红如血，
或惨绿如磷，
或浑浊如死水，
密密麻麻，带着饥渴，死死地盯住了这方空间内唯一的不速之客。
然而，代无垢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他面容平静，步伐从容，就这么在虚无中缓步踏空而行。
每一步落下，脚下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朵微缩缓缓旋转的星云，如同踏脚的石阶。
正向着那嘶吼与无数目光的源头，潜藏的真正核心，不疾不徐地走去。
“卑小的人族！你过来做什么？竟敢主动打开通道，是活腻了？！”
一道充满暴戾与毁灭气息的嘶吼，如同亿万颗星辰同时爆炸的声浪，猛地从翻涌的黑暗深处炸开，震得周遭颠倒的星辰碎片簌簌抖动，连空间都泛起扭曲的涟漪。
随着这声咆哮，那原本潜伏在星云深处的千万双眼睛骤然亮起。
贪婪、饥渴、怨毒....
那些目光几乎凝成实质，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附和嘶吼，无数恐怖的意念交织成一张毁灭之网，朝着代无垢笼罩而来，那汹涌之势下一秒就要将他这具看似渺小的身躯连同神魂一起撕成宇宙尘埃。
而面对这足以让神明陨落的恐怖景象，代无垢连衣角都未曾飘动一下。
他神色依旧平静，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恶意，望向那最初嘶吼传来的深渊方向，轻声道：“这就是诸位的待客之道？”
“哈哈哈哈！”
那道暴戾的声音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区区蝼蚁，也配谈‘客’？成为吾等食粮，才是你的归宿！”
话音未落，一股磅礴到无法形容的威压轰然降临！
如同整个黑洞的质量都浓缩起来，化作一只无形的巨掌，黑暗沸腾，星辰湮灭，看着像是足以毁灭一方大世界的绝对力量！
代无垢依旧静立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变化。
就在这毁灭之力即将触及他身形的刹那。
“够了。”
一道更为古老更为沉稳的声音，自深渊的最核心处缓缓响起。
那滔天的威压猛地一滞，随即带着强烈的不甘，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黑暗中的嘶吼也瞬间低落下去，只剩下压抑的蠢蠢欲动的低鸣。
“待客之道，自然是有的。”
声音微微一顿，焦点汇聚在代无垢身上。
“但那是对于‘客人’…而非，不请自来的‘敌人’。”
代无垢闻言，微微一笑：“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之前的事，并非我所愿，而是出了点差池。”
“不止是您的下属出了事，其实，我的人也损失惨重。”
“这一次过来，我是为了弥补过错，解释清楚误会，还有...”说到这，代无垢微微抬眸：“接圣汗回去。”
死寂，良久的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给你解释的机会。”
“如果不能让我满意。”
“你死。”
“你的圣汗...”
“也死。”
代无垢瞳孔微微一缩，但立马又恢复正常，嘴角扬了扬，朝着四周看了看，道：“我想，既然是客人，不应该站着吧。”
.....
“所以，这就是你的解释？”
听完了代无垢陈述的前因后果，那道沉稳的声音沉默了很久，方才再次响起，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的意思是，所有计划本都堪称完美，但无一例外，都遇上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多管闲事的好事之人，导致你一败再败，最终引来举世围攻，甚至还连累了我的部下损失惨重？”
代无垢坦然面对那道目光审视，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却毫不避讳：“虽然极为丢脸，但这确实是实话，变故迭出，非战之罪，却也难辞其咎。”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那声音先是低笑，随即变成了震荡星空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不屑：“既然局面已糜烂至此，你一败涂地，连自家巢穴都快要保不住了，哪来的勇气站在我面前？”
“就凭你现在这狼狈不堪的模样，连保全自身都勉强的实力，你连见我的资格都欠奉，还敢大言不惭地谈借兵，还想把那个失败的圣汗带走？人类，你是不是…太过嚣张了点？”
面对这蕴含着恐怖威压的质问，代无垢的神色却愈发平静，他缓缓开口：“我的勇气，来源于约定。”
“约定？”
“您和圣汗当年有过约定，欲借道地球，远征域外强敌，但千年前圣汗功败垂成，通道也随之彻底关闭，您与您的族裔被困于此地虚无千年，有家难回，有敌难寻。”
“是我，”代无垢指向自己：“找到了方法，重新打开了通道，让你们得以重见天日，也让你们回归故土的希望得以重燃，这，就是我的实力，或许在绝对力量上，我如今确实显得有些狼狈，但请别忘了，放眼如今的地球，对你们没有根深蒂固的敌意且有能力与你们合作的，仅剩我天道众一家。”
他踏前一步，手微微张开：“我们是您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但现在，天道众危在旦夕，一旦我们全军覆没，你们将彻底暴露在天道意志的无情搜寻之下。”
“您座下的军队，或许能有零星几个成为漏网之鱼潜入地球，但您，伟大的存在，您本尊如何离开这虚无牢笼？”
“而即便有侥幸逃脱者，在没有我们庇护和引导的情况下，他们又能在地球的围剿下支撑多久？”
代无垢声音越发沉：“所以，这不算请求，而是我们彼此需要，我很有用，天道众也很有用，但现在，我们必须先活下去才有机会发挥更大的用处。”
“不过只靠我们自己很难，很难，所以您必须借兵给我，让我至少能击退这次围攻，让天道众能在地球再次站稳脚跟，唯有这样，我们才有余力有资源去继续研究如何稳定通道，如何实现你们回归故土或继续征战的夙愿。”
“这才是我不惜冒险前来见您的真正目的，既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延续我们之间的盟约，最终实现双赢。”
“而圣汗...”他语气稍缓，带上了一丝恳切：“他已被困千年，他不仅是天道众的精神象征，更是人族的希望，我必须带他回去。”
“仅此而已。”
虚无之中，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只有那无数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依旧闪烁着莫测的光芒，等待着那深渊核心存在的最终决断。
“征战域外强敌…回家…”
那道古老的声音低沉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着这些遥远得几乎要被遗忘的词汇，又像是在向这片虚无本身咨询。
忽然，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你才会主动找上我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后，便是一阵响彻寰宇的大笑，震得周围的颠倒星辰都仿佛在随之共鸣。
过了好一会，笑声渐歇。
“好！人类，你的请求，我答应了！”
“兵，我借给你！只要你的通道能承载得住！”
“你的圣汗，我也允你带回去！不过…”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他的状态可不算好，你要见谅，毕竟，区区凡人蝼蚁之躯，能在这片空间的侵蚀下维持千年不灭，已是奇迹。”
伴随着他的话音，前方翻涌的黑暗星云如同被一双纤纤玉手操控，像一层层薄纱，一片片帷幕般缓缓向两侧拉开，露出了被遮蔽的景象尽头。
那里，悬浮着一块巨大而破碎的陨石，宛如一座孤寂的坟墓。
陨石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身披奇异古老甲胄的尸骸，它们保持着各种战斗或挣扎的姿态倒在了一起。
而在尸山血海的中央，一道身影盘膝而坐，身着早已褪色却依稀能辨华贵纹路的长袍，头颅低垂，长发披散，仿佛沉睡了千年万年。
代无垢的心脏猛地一跳。
是他，创立了天道众蒙国八王子！
悲天悯人，为救世而弑兄杀父的蒙国八王子！
是为了人族未来，甘愿被唾骂千载的那个男人！
是圣汗！
全盛时期，拥有一个帝国，掌控八宫一十六部百万之众，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的圣汗！
强压下翻涌的激动，朝着深渊核心的方向郑重行了一礼，便迫不及待地朝着那道身影迈步而去。
脚下星云流转，速度加快，心中浪潮汹涌。
成功了…竟然这么顺利！
天道众千年夙愿，难道真要在此刻达成？！
阿姐…你看到了吗？
你坚持的路是错的！
我付出的所有代价，所有的隐忍与谋划，都是值得的！
他快步走到那盘坐的身影前，收敛了所有气息，带着无比的恭敬，单膝跪地，右手抚胸，用最庄重的礼节和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低语道：“圣汗，属下…来接您回家了。”
良久的沉默。
那道身影毫无反应，像是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躯壳，只有千年的尘埃与死寂相伴。
代无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缕极其柔和精纯的灵力，试图感知对方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另一个千年。
一声极轻微、极悠长的叹息，像是从时光的尽头传来。
那盘坐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再是，手指也微微抬了抬。
然后，
那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庞。
岁月的风霜并未留下太多皱纹，却将那亘古的疲惫与沧桑刻入了他的骨相中。
眼眸缓缓睁开，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承载了万千星辰的寂灭与重生，里面是望不到底的茫然沧桑。
代无垢见状，连忙再次低头行礼，声音因压抑不住激动而变得有些哽咽：“第一百五十二代蒙玉宫宫主，代无垢，恭请圣安！”
男人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代无垢身上，那眼神陌生又困惑。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连发声都变得无比艰难。
已经，
已经太久没有说话。
代无垢屏住呼吸，等待着。
静静地等待着。
千年都已经等过来了，不差这会。
终于，一声沙哑、干枯，跟破旧风箱般疲惫的声音，跨越千年，缓缓响起。
“人族…还在吗？”
代无垢浑身一颤，竟有些愣住。
他没想到圣汗苏醒后的第一问竟是这个。
下一刻，他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答：“回圣汗，人族依旧矗立天地间，我天道众亦传承不灭，存活至今！”
然而，提及现状，代无垢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愤懑与急切：“可这世间愚昧之人太多！自圣汗您离开后，千百年来，无人能真正理解我天道众为族群所谋之万世大业，他们视我等为异端邪魔，联合剿杀，步步紧逼…”
他越说越激动，要将千年来积压的委屈与不甘尽数倾诉：“我天道众当年鼎盛时期的八宫一十六部，疆域百万里，信徒亿万，到如今……到如今仅剩蒙玉宫一脉苦苦支撑，部首不过十数位，核心成员不过十余万，蜷缩于幽都之地，苟延残喘，如今更是正值生死存亡之秋，外有举世联军兵临城下，内有...”
代无垢正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天道众这些年来困境与不公，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打断了他。
代无垢愣了一下。
他听出来，那叹息声中，不是他预想中的愤怒或悲凉，倒像是带着一种近乎欣慰的…平静？
“还在…就好。”圣汗自语，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遥远的光芒，千年的风霜在这一刻被这句简单的确认融化了些许。
“人族香火未绝，真好。”
代无垢一时语塞，不明所以。
他预想了圣汗的各种反应，独独没有这种仿佛置身事外的感慨。
不关心天道众的存活，不过问天道众的过往。
正当他试图再次开口，将话题拉回眼前的危机时，圣汗目光第一次真正清晰地地落在了代无垢脸上。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你…”
“不该来。”
这几个字，如同数记重锤，狠狠砸在代无垢的心头。
他脸上的激动与急切瞬间凝固，化为错愕。
“圣汗，您这话的意思....是在怪我们没有及时将您寻回么，请您恕罪，我等已经尽力，因天道众衰落，大量古籍记录散逸，我们只能靠着仅存古籍上的只言片语摸索，足足耗费了几代人的心力才将遗留在这圣汗和盟友寻回...”
“你说...”圣汗也不恼，嘴角微微扬了扬，温声道：“你叫代无垢？”
代无垢怔了一下，恭声道：“是。”
“是个好孩子啊。”圣汗感叹了一声。
代无垢一颤，喜悦和激动灌满胸腔。
“无垢...”
“属下在！”
“你自绝吧。”
声音轻轻响起，却如同五雷轰顶在代无垢头顶炸开。
“....圣汗...这是何意？”
“他们不是盟友。”圣汗缓缓侧脸远眺，轻声道：“他们....是吞噬天地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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