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由朱内人领着,进了兰林殿,德妍看殿里殿外人数众多,哪像缺人的样子,也更信了朱内人和绯花的说法。
进殿时先见着一位着雅青双绣轻罗衫女子,众人本以为是哪位卫仙女御之类的低位妃嫔,听朱内人唤了一声“穆内人”,又称她为拂杉姑娘,才知道这是章贵仪跟前伺候的宫女。
拂杉说贵仪还未起身,一行人只得站着等。等得久了,德妍筋骨强壮,不怕久站,就是用早饭时有半块酥饼不知道被谁给偷吃了,这会子腹中饥馁。而她身边几名女子已是露了些疲态。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有又来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宫娥,肤色白净,身量苗条,一双吊梢眼很有些妩媚。
莒歌小声道:“一个宫女都这么漂亮,咱们进来这里能做什么。”
朱内人回头瞪了一眼,莒歌吓得不敢再作声。
那宫娥啐笑道:“别以为贵仪不在眼前,就敢失了礼数。要知道贵仪最讨厌表里不一的人呢。朱内人,你也是,人还没调教好,就敢这么毛毛躁躁地往兰林殿里带了。要真惹了贵仪不痛快,您这身老骨头还经得起多少搓磨啊。”
朱内人忙忙点头,陪笑唤了那宫娥一句“晓彬姑娘”,侧首提醒诸女向晓彬姑娘蹲身问安,这是方才对明显是兰林殿掌事的拂杉都没有的礼遇,可见里头有蹊跷。众女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问,只好问了好行了礼,那晓彬脸上才有几分好脸色。
她似乎是专为章贵仪先来看这八个女孩子的,然而她眼高于顶,人人在她眼里若有些微不足之处,都放大了百倍,言语上虽不刻薄,但那一声声冷笑与嗤之以鼻总让人难受,仿佛她才是兰林殿的主人似的。
辛沅想着方才两个大宫娥的名字,拂杉、晓彬。拂晓是天刚亮的时候,光明将至。杉树四季常绿,木有香气,拂杉陪伴章贵仪多年,这名字倒贴切。至于彬者,文雅也,在这位晓彬姑娘身上可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辜负了这么好一个字,怪可惜的。辛沅在心里叹了口气。(以上三段内容引用自原作)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那位章贵仪终于起身。拂杉、晓彬与众女行礼,章贵仪道了“起身”,众人这才抬头。
德妍记着绯花的教导,虽说抬头,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她闻到章贵仪身上有药气,弄得他也没那么饿了,忽而又听见晓彬呵斥:“左首第二人,怎地这般无礼,竟敢抬眼看贵仪!”
左首第二人?那不就是苏辛沅?
晓彬说着又斥责了朱内人几句,接着下来捏住苏辛沅下颚迫使她抬头看了两眼,德妍听见晓彬又骂道:“好一个媚人儿,仗着有几分颜色,就敢在兰林殿无礼了。来人,拖出去拿簪子扎脸,叫她还敢轻狂!”(引用自原作)
德妍:啊?这么狠?
虽然她因为苏辛沅对黄香儿那番话,对其印象变差,但抬眼看看就要划花脸未免太没道理了吧?
“内人请住手!”
“娘娘好看!”
两道声音同时发出,德妍阻止的话刚出口,没想到苏辛沅说了这么一句,一时愣住。
章贵仪也愣了:“什么?”
苏辛沅道:“婢子在宫外时就听闻娘娘好看,如天上仙子一般。婢子不知仙子什么模样,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今日有幸被带到娘娘跟前,冒死也要求个明白,这才大胆无状,偷望娘娘。”
章贵仪笑道:“那你如今看清了,就算受罚也无憾,是么?”
苏辛沅狠狠心,越发睁大了双眼道:“是。婢子就算受罚,再不得见娘娘仙容,但已铭刻于心,再无遗憾。”
她说着,便挣开晓彬的手,膝行至态华跟前,倏然拔下自己头上素银无纹的长簪,双手高高奉起,恳切道:“婢子若能得娘娘玉手赐罚,便是多受几下也是值得,恳请娘娘赏赐。” (引用自原作)
章贵仪听着这通话,还真就不计较了,说:“本位不想闻了血腥气。”
接着,苏辛沅便请求留在章贵仪身边侍奉,朱内人看苏辛沅貌美,在这里做宫娥便不能为琼王效力,试图呵斥,却被苏辛沅一边吹捧着章贵仪一边驳了回来。章贵仪也就真把人留下做了掌灯的宫女。
这一通操作把德妍看傻了,还能这样啊?
她还没愣多久,晓彬已经高声道:“左边第一个!那个高个子的!方才贵仪发落人,你竟敢拦在头里!”
德妍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要拿自己扎筏子了,索性跪下:“是奴婢不知规矩,出言无状。”
那边朱内人吃了一惊,忙道:“贵仪娘娘,这不是琼王送进来的,是花鸟使选进来的,没受过调教,不知道规矩,请娘娘饶恕!”
这话便是明白地说,德妍不过是偶然被花鸟使选进来的民间女子,不会造成威胁。
但晓彬细细看看,觉得德妍虽然姿色不过中上,但有某种危险而不驯的气质,心下便不喜,怒道:“哪来的贱婢,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众女虽然担忧德妍,但更畏惧章贵仪威势,都缩着不敢说话。
德妍道:“奴婢是母太师府中门客、山南节度使武使君麾下营田巡官桂铎的外甥女,姓李,名德妍,十七岁了。奴婢自小与父母失散,长在乡野,不识礼数,所以犯忌,愿受责罚,敢请贵仪万勿迁怒奴婢的舅舅。”说着磕下头去,只听一声脆响,她这一磕头,竟将地上一块砖生生磕碎。
这个章贵仪娘家虽然是名门,但族人都是白身,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母太师、武使君的名头应该够用了。现下也无法,便先扯起虎皮做大旗吧。
章贵仪果然神色微微震动,晓彬更是吓得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是被德妍搬出的家世镇住还是被德妍磕碎地砖给吓着了。
章贵仪心知母家无人做官,营田巡官虽小,可是母昭义、武巨川皆为两朝老臣,一文一武,就算母昭义已经致仕,武巨川远在山南,也是得罪不起的。何况此人把砖都磕碎了,头上一点油皮都不破,可见很有些勇武,当下便不敢再罚。可是这样有些背景的人,若是送到任赞跟前,保不齐任赞会不会看在她母家的份上更加宠幸,若因宠幸了此女又给她舅舅封了高官,此女只怕也会仗着家世欺上来。
心思把定,章贵仪冷哼一声:“仗着母家有个小官,就这般放肆么?本位说过今日不想见血腥,但你这样嚣张跋扈的人不能不处置。你也不必去外殿了,就在殿门口守门拔枯草吧。这个月的月俸,拿来抵那块砖。”
德妍平静道:“是。奴婢多谢娘娘宽恕。”说罢便行了全礼,就要退到门外,看这样子,是立时要去门外看守了。
朱内人忙道:“李德妍,待此间事毕,回承恩院收拾了再来伺候。”
李德妍停下脚步,继续低眉顺眼地站着。
接下来章贵仪点了莒歌、黄香儿送去任赞处,还多夸了莒歌两句。葛念绫本来也被定为在外殿伺候,但她露了不情愿的神色,也被章贵仪发落到了殿门口。
一群人从兰林殿离开,回到承恩院。德妍先被绯花叫到僻静处。
绯花没忍住,责备道:“知道你侠肝义胆,但那样场合,怎么能容你放肆!”
李德妍倒是态度轻松,压低声音道:“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养娘细想,做一个偶尔承宠,其他时间都被抛在脑后的妃子,和日日站在君上非常可能出现的地方,哪一个机会多些呢?何况今日我观外殿人数众多,内殿戒备森严,反而是门口地势开阔,更好行事。有今日的事情铺垫,后续还可推给章氏。”
绯花想了想,惊觉好像还真有道理,于是道:“好吧,请你回去,叫苏辛沅过来。”
德妍问:“看来苏辛沅也是琼王送进来的,她是什么任务。”
绯花道:“和您不一样,请不要打听了。”
德妍点头:“行吧,不问就不问。那么那个……那个大彬子怎么回事?为什么同样是内人,咱们不用给前一个行礼,倒是得给她行礼?这个人处事不大浑和,便是推出来做恶人也过了,章贵仪为什么就那样忍了她?”
她忽而想起绯花之前所言,反应过来:“她被君上临幸过,但是没有封位分?是章贵仪不肯,还是君上不宠爱她?”
就好比那些候补道台,虽没有具体的官职,但平素有个官身,平民和低阶官吏也得尊他们一声“观察大人”或者“道台大人”。
绯花只低低道:“女侠,算我求你,不该问的别乱问,也别乱传,行吗?”
这反应说明她猜对了,德妍也不多话,径自离去。
众人心思各异,几名女伴大多奉承着莒歌,闵茉则在嚷着胸口疼,门头睡下的黄香儿身边盖被掩帐。
葛念绫则坐在床头抹泪,先求辛沅去绯花那儿求情,辛沅睇她一眼:“朱内人都不敢求,绯花养娘能以什么身份到兰林殿去?我劝你别哭了,这个样子别说被章贵仪瞧见,便是那晓彬,就能给咱们好受的。”
念绫吓了一跳,赶紧抹泪,回头见莒歌还在不厌其烦地梳头,禁不住红了眼睛,用极低的声音抱怨:“明明章贵仪叫了莒歌上去,为什么又突然要了我去兰林殿,明明……”念绫到底也不敢再说下去,只得自哀道,“我怎这样命苦!自己亲父兄把我贱卖换了糊口粮食,到了宫里,还是这般被人欺侮。”(以上两段引用自原作)
苏辛沅不语,只是转身将指甲绞了。
“别哭了,不是还有我陪你么?有我在,必不会让外人欺负了你去。”两人听到德妍的声音,接着便见德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念绫哭得一抽一抽的:“李德妍!你自身都难保了,还在这豪言壮语呢!”
眼看她进来,众女都停了手头的事情站起身来,连黄香儿也从床上翻身下来。
黄香儿、闵茉和德妍是一个院子出来,若无她出手镇住那些仆妇,她们这些人日日受仆妇苛待不说,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拉出去处置。其他人见过那宴会的荒淫,而自从德妍杀了曹济,这宴会再也没开过,她们也不再到那种场合伺候,心里不是不感激。何况今日德妍本是为了救与她不睦的苏辛沅才落得去看门的下场,再加上德妍素日彪悍,今天连地砖都磕坏了一块,就算一时落魄,也是虎死不倒架,谁又敢真正惹怒她呢?
德妍也没说什么,只是向众人点头打个招呼,就对苏辛沅道:“绯花养娘叫你过去。”便去收拾东西了。
德妍把那些发下来的胭脂水粉分给了其他还没着落的女子,利落地打了个小包袱,又让念绫收拾东西:“从前在养娘处,你不是最知足常乐,只要不被发落出王府就好的么,现在有个正经宫娥的职事,怎么也比在王府里安稳,反倒不乐意了。”
念绫这才抽抽搭搭地收拾行李。
德妍等她收拾好,就准备和她一块儿走了。闵茉忽然拉住她,不安道:“德妍。”
德妍回头:“怎么了?”
闵茉绞着手,半晌没说话,德妍不明就里,便说:“要没什么事呢,我们就先去当差了,你们都好好的啊。”
说罢,转身要走。
闵茉一急,终于开口:“对不起。”
德妍曾经救过她,让她免于被拉去大漠或是画彩绘,但今日她却畏惧章贵仪威势,在德妍被罚的时候没有为她说句话。
德妍纳闷地看了她半晌,恍然大悟:“哦,我说今天早上发给我的酥饼怎么少了半个,原来是你偷吃的!”
闵茉愣了一愣,众女低头憋笑。
德妍一挥手:“算了算了,吃就吃了吧。走了啊。”
闵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冤枉啊!那是黄香儿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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