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直立起身,环顾四周,希望能搜寻些蛛丝马迹。
舱内焦糊味浓得呛人,烧焦的米粒与木炭混杂在一起,踩上去簌簌作响。
庾信眉跟在一旁,看着自家粮船烧成这般模样,柳叶眉拧得更紧,冷声道:“王爷请看,这舱底本是存放猪油的地方,如今只剩这些黑垢了。”
杨炯俯身蹲下,右手食指轻轻按在舱板的凝固油渍上,指尖传来黏腻中带着坚硬的触感。
他捻了捻指腹,将那黑褐色的油垢凑到鼻前轻嗅,先是一股动物脂肪燃烧后的腥腻味,随即又透出一丝松木般的清苦气息。
这气味绝不是纯猪油该有的,杨炯心中一动,猛地将指尖在舱壁的焦木上蹭了蹭,那油垢竟在干燥的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深褐的印记,边缘还泛着些许暗红。
“庾掌柜,你这船上除了猪油,还运了桐油?”杨炯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般炸在众人耳中。
庾信眉脸色骤变,连连摇头:“绝无可能!我丰禾做的是粮运生意,赈灾粮船更是半点杂物都不敢混装,桐油乃是易燃之物,官府早有禁令,不许与粮草同船运输,我怎会犯这种忌讳?”
她快步上前,也学着杨炯的样子捻起一块油垢,指尖刚一触及便惊呼出声,“这不是我的猪油!我的猪油凝固后是软腻的,怎会这般硬实?”
杨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如电扫过曹斌:“曹斌,你常年看管码头,该知猪油与桐油燃烧后的区别吧?”
曹斌吓得腿一软,险些跪倒在焦木上,颤声道:“知……知晓的。猪油是荤油,烧完后是软腻的油渣子,沾手难洗;桐油是素油里的干性油,烧过之后会结硬壳,像松香一样,刮都刮不下来。”
杨炯眉峰一挑,俯身用匕首挑起一块较大的油垢硬块,递到曹斌面前:“你看这油垢的凝结层次,绝非偶然沾染,而是有人故意将桐油与猪油混合后,涂抹在了船舱各处。桐油助燃,猪油留香,既能让火势迅猛蔓延,又能让人误以为是猪油自燃,倒是好手段!”
张万和在一旁听得脸色微变,却依旧强装镇定,干咳一声道:“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庾掌柜的船运了什么,咱们谁也说不准。倒是我那嘉禾的船,烧得连船板都快化了,还请王爷移步去看看,也好早日定案。”
杨炯瞥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坦然,可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袍,脚步更是指向船舱外,明显是焦躁的身体表现。
杨炯也不戳破,对李淽递了个眼色,两人便并肩朝着不远处的嘉禾旗船走去。
这嘉禾船果然烧得比丰禾粮船更甚,船帆早已化为灰烬,桅杆断裂在水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船身歪歪斜斜地靠在岸边,河水浸泡着焦木,泛起一层浑浊的油光。
刚一踏上船板,便有一股陈腐的米味夹杂着焦糊味扑面而来,与丰禾粮船那股新米的清香截然不同。
杨炯弯腰捡起一粒尚未完全烧焦的稻米,那米粒短圆饱满,色泽莹白中带着些许发黄,放在指尖捻了捻,质地软糯,碎米也比寻常新米多。
他又从怀中摸出一粒之前从丰禾粮船残骸中找到的米,那米粒细长瘦直,色泽乳白,质地坚硬,正是江南运来的占城稻新米。
“张万和,”杨炯将两粒米放在掌心,递到张万和面前,“你说你这船是从江南运粮而来,供应京中王公贵族,可江南盛产的是占城稻,粒长质硬;你这船上的,却是北方的粳米陈米,粒圆质软,两者相差甚远,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万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的冷汗“唰”地就流了下来,支支吾吾道:“这……这可能是装船时混杂了些许北方米,江南粮商偶尔也会收些北方米掺着卖,不算稀奇,不算稀奇。”
“不算稀奇?”杨炯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如今关中蝗灾,江南占城稻价低且量大,是朝廷指定的赈灾粮种,颗粒归仓都嫌不够,哪个粮商会傻到用北方陈米掺混?
更何况你这船上,放眼望去全是这种粳米,哪里是什么‘些许混杂’?你分明是在说谎,你这船根本就不是从江南来的!”
张万和被他喝得浑身一颤,后退两步撞在舱壁上,眼神中满是慌乱。
李淽在一旁默不作声,她素来心思缜密,此刻正蹲在船舱底部,仔细查看那些被烧得残缺不全的麻布袋。
忽然,她秀眉一挑,用银簪挑起一点灰白色的粉末,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指尖捻了捻,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卿卿,怎么了?”杨炯察觉到她的异样,快步走了过去。
李淽将银簪递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你看这粉末,像是何物?”
杨炯凑近一看,那粉末色泽偏灰,颗粒粗细不均,摸起来略带粗糙感,并无特殊气味。
他皱眉道:“看着像是寻常的石粉,也可能是船舱里的灰尘,有什么不妥?”
“这是玛瑙粉。”李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是汝州所产的玛瑙粉,绝非池州所产。”
这话一出,杨炯也吃了一惊。他虽不懂烧窑之事,却也知晓汝窑青瓷乃是官窑中的珍品,雨过天青的釉色全靠汝州玛瑙粉调和,而这玛瑙粉向来是归少府监管辖,由官船专门运送,寻常商人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张万和一个粮商,怎么会在粮船上运这种东西?
李淽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继续低声道:“我手下奇人异士颇多,机关和烧瓷技艺更是顶尖,这玛瑙粉的门道我倒是听他们常常说起。
汝州玛瑙粉色泽偏青白,通透感强,碾磨后颗粒细腻,还带着淡淡的赤纹;而池州玛瑙粉颜色杂乱,红黑黄交织,里面藏着细小的气泡和裂纹,摸起来粗糙得很。
你看这粉末形状触感,正是汝州玛瑙粉的特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残破的麻布袋,“汝州玛瑙粉如今产量非常少且价格昂贵,甚至有一两黄金一两粉的说法。
所以,父皇于开皇三年就命少府监除非重大节日,不得采购汝州玛瑙粉,日常官窑所用青瓷都要用池州玛瑙粉烧造。虽然烧出来的天青色根本比不得汝州所产青瓷清透,但也足够日常所用。
但这烧料向来由少府监统一采购,走的是专门的官运航道,沿途有禁军护送。嘉禾不过是个民间粮商,既没有采购资格,也没有运输权限,他运这些昂贵的汝州玛瑙粉想做什么?”
杨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焚舟案看似是粮商争执引发的火灾,实则牵连甚广,既有蓄意纵火的痕迹,又牵扯到官窑原料的走私,背后怕是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刚要开口,却见李淽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站直身子,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语气如常道:“这船舱烧得面目全非,想来也查不出什么。虹桥仓库的火应该灭得差不多了,咱们去那边看看吧,也好清点一下损失。”
杨炯心领神会,知道她是怕打草惊蛇,当即配合道:“也好,仓库是粮草集散的关键,不能有失。”
李淽出得舱门,立刻对着岸边那些黑衣锐士高声下令:“你们听着!将这两艘船以及码头所有船只都看紧了,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更不许私自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她身为公主,虽不争权夺利,可毕竟从小生在权力场,那通身贵气和威严根本不许强装,自然流露已是威不可视。
锐士得令,齐声应和,声震河面,“遵公主令!”
张万和听得心中一沉,隐约觉得事情不妙,却又不敢多问,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众人身后,朝着码头南侧的临时仓储区走去。
一路上他几次想找机会溜走,却都被杨炯身边的护卫不着痕迹地拦住,只能暗自叫苦。
刚走到仓储区入口,便见一名身着金吾卫轻甲的郎将快步迎了上来,那郎将身材高大,面容刚毅,正是金吾卫郎将杨文广。
他见了杨炯,立刻拱手行礼,道:“王爷!仓库的大火已经扑灭了,只是火势太过凶猛,存放在这里的三万石粮草,已经全部焚烧殆尽,无一幸免。”
“三万石?”杨炯闻言,眉头当即锁紧。他对虹桥仓库的底细再清楚不过——这里虽说容量足够,但历来只是中转暂存之地,供往来商贾租用周转,何曾堆放过如此巨量的粮食?
更何况,杨炯并非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
方才那一瞥之间,地上那片烧黑的残迹范围多大、积碳多厚,他心中已有掂量。无论如何估算,也绝不可能对应三万石之数。
他心念急转:不是杨文广在说谎,就是这座仓廪之中,还藏着更深的隐秘。
当即,杨炯目光扫向码头方向,正欲下令急调麟嘉卫前来协助清点积碳量。
可就在此时,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两人,一人身着绯色官袍,面色沉凝,正是京兆府尹梁师都;另一人身着紫色官袍,眼神锐利,乃是给事中丁谓。
两人拍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丁谓不等杨炯开口,便抢先一步发难。
“杨炯!你身为皇室宗亲,兼管长安各个码头的营运,如今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粮草被烧,损失惨重,分明是你看管不利,用人不当才致此破天大祸!”
丁谓指着杨炯的鼻子,厉声斥责,“这火灾乃粮食自燃引发的祸事,事实清楚,怎么还不清点损失上报中枢?你还要拖延到何时,难道拖延就能掩盖你的失查之罪吗?”
杨炯眼神一冷,刚要反驳,却见梁师都上前一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张万和与庾信眉,沉声道:“丁相息怒,燕王也不必动气。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确认损失。
庾掌柜,张掌柜,你们二位跟本官回府一趟,只要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便可向少府监申请些补偿,也能减少些损失。”
“大人!你怎么能一口断定非人为纵火?”庾信眉闻言大怒,上前一步高声道,“我丰禾粮庄这数船粮食,足足五千石,都是要用来赈济灾民所用!
如今付之一炬,朝廷的补偿能有几个钱?我不服!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嫁祸,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哼,女人就是女人,遇事就只会撒泼打滚。”张万和在一旁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咱们走粮运货的,哪个不提前去中央银行买一份财产保险和货运险?你自己嫌保险费贵不肯买,如今粮食自燃,不找自己的问题,反倒在这里胡搅蛮缠,真是可笑!”
“你胡说!”庾信眉气得脸色通红,拔步就要上前与他理论。
“够了!”梁师都猛地挥手打断两人的争执,语气不耐烦道,“本官没时间听你们在这里争吵,速速跟本官回府,再敢延误,休怪本官不客气!”
说罢,便要示意手下将两人带走。
“本王让你们走了吗?”
杨炯的声音陡然响起,如洪钟般传遍整个码头,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身形一晃,便挡在了梁师都的手下面前,腰间匕首“呛啷”一声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此案疑点重重,绝非粮食自燃那么简单。在真相查明之前,谁也不许离开码头!”
丁谓脸色一变,怒喝道:“杨炯!你什么意思?!”
杨炯却是不答,但听得码头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紧接着,毛罡龙行虎步来到近前,声如虎啸:“王爷!三千麟嘉卫并两千金花卫,已将码头内外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梁师都与丁谓闻声转头,脸色骤然大变。
只见码头入口处,黑压压的甲士如潮水般涌来,长刀映着天光,铁甲碰撞之声铿然不绝。不过转瞬之间,整片码头已被围得铁桶一般,肃杀之气扑面压至。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杨炯缓缓负手上前,目光如刀,一寸寸剐过众人面容,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二位来得正好。既然敢踏进这虹桥码头,今日,就不必再想着走出去。”
话音未落,毛罡已双手奉上一柄角宿长刀。
杨炯信手接过,腕势一沉,刀未出鞘,凛冽杀气已随他环视的目光四溢荡开。
在场众人无不脊背生寒,纷纷低头垂目,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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