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侯爷回来了！”
清晨的陆府瞬时便喧嚣起来。
温若年搁下绣绷就往外赶，心中洋溢着欢喜。
当年新婚一月陆渝便带兵出征，至今已有五年未归。
这五年她一人在府中，孝顺婆母，还生养了他的女儿，上上下下的操劳，只等他归府那日交给他一个完完满满的陆家。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走，若若，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她拉着女儿的手急急往外赶，一路走到正厅，在见到前方长身玉立如朗月般的男子时，脚步登时一顿。
淮南侯陆渝半旧的战甲未脱，宽肩窄腰穿着十分好看，肤色比刚成婚时略黑了些，身姿笔挺，她看着看着就红了眼，嗫嚅唤了一声，
“夫君.......”
却迟迟不敢靠近。
只因他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姑娘，同样是一身战甲，却难掩姿容胜雪。
温若年目光往下，定在那姑娘牵着的小男孩身上。
望着他与陆渝三分相似的容貌，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陆渝则对着男孩看向陆老夫人，
“庆儿，这是你祖母，快叫人。”
陆老夫人正与其他几位老夫人打牌九，一句“祖母”出口，屋里霎时热闹起来。
“这是侯爷的儿子？那这位便是侯爷在战场上纳的妾室了？看上去倒委实登对。”
“这孩子也是白白胖胖惹人喜欢得紧，比若若那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都气派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陆老夫人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早就看不惯温若年生的那个丫头片子了，好在渝儿争气，去了一趟战场，竟给自己带了个大孙子回来！
当下心肝肉的叫着，“快来，祖母抱抱！”
温若年早已是僵硬在了原地，指甲死死掐着掌心，几乎要站立不稳。
五年的辛苦操劳与独守空房，她都换来了些什么？
几位来做客的老夫人们均把同情的目光望向呆愣着的温若年，
“侯夫人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独自支撑起偌大侯府，到头来不还是都让别人捡了便宜？”
“就是，孩子都带回来了，还是个男丁，侯夫人以后的日子怕是艰难......”
陆渝听着这些闲言碎语直皱眉。
他走向温若年身侧，握住她的手，却被狠狠挣开。
他只得轻叹一声，说道，“母亲别误会，庆儿不是我的孩子。”
“栖若她是兄长之妻，与我并无干系。庆儿也是栖若跟兄长之子，所以才要唤您一声祖母。”
原来如此。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侯府这辈有两个男丁，陆渝是随兄一同上阵，若是这样那便说得通了。
温若年也在此时微不可闻松下一口气，悄悄的，又把方才挣开丈夫的手给拉上了。
陆老夫人却在此时意识到了古怪之处，“那你阿兄呢？他怎么没回来？”
陆渝低下头，“阿兄他战死了。”
陆老夫人一个趔趄不稳，险些跌倒在地，陆渝的神色愈发歉疚，
“都怪我没有护住阿兄，阿兄在战场上与嫂嫂结为夫妇，又生下了小侄儿。他是因救我而死，我自然得照拂好寡嫂幼侄。”
众人纷纷劝着老夫人节哀，唯有温若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新婚一月他便出征，两人也曾恩爱情深过，可五年的离散却让她极其没有安全感。
方才见到那女子的一瞬间，她甚至连和离书都想好怎么写了。
还好，是个误会。
阿渝当年在新婚之夜答允自己的那些话，他并没有忘。
宾客们散去，陆老夫人拉着林栖若的手，同她细细问起大郎君在战场上的起居日常，接着又把庆儿揽进怀中，老怀宽慰的说这孩子与大郎小时候一模一样，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她与林栖若抱头痛哭，此等场景，把陆渝和温若年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栖若你打算如何安置？”陆老夫人忽然出言，看向陆渝。
陆渝顿了顿，目光看向一旁正在哄着庆儿和若若玩耍的温若年，犹豫半刻，还是说道，
“阿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若只把栖若以寻常嫂嫂相待，未免愧对阿兄大恩。”
“我思来想去，唯有兼祧起长房责任，代行兄长之职，娶寡嫂为妻，如此方不辜负阿兄在天之灵。”
屋里落针可闻。
温若年愕然，手下已无意识的松开两个孩子，缓缓站起了身，目光直愣愣看向陆渝。
“你要纳妾？”一开口，嗓音都有几分颤抖。
“不是妾，是妻。”
陆渝避开温若年的眼睛，“若是兄长还在世，栖若也会是陆府名正言顺的妻，到我这里又怎能委屈她为妾？”
不能委屈林栖若，所以便委屈她？
温若年气得牙关打颤。
她当年以国公千金的身份下嫁侯府，父亲母亲皆是百般劝阻，可她听不进去，一心以为自己觅得了良人，甚至不惜与娘家决裂。
陆渝新婚一月便奔赴战场，京城有不少人看她笑话，母亲悄悄派人给她送过一封信，说要是后悔了，她就说服父亲把她接回温家。
可温若年不悔。
她不仅不悔，还决意要为陆渝守好这个家，她相信等夫君凯旋之日，便是他们夫妻缘聚之时。
五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可一回来，便提出要娶寡嫂为妻。
那她温若年算什么？堂堂公府千金，竟要被贬妻为妾？
陆老夫人也拿不准儿子是何用意，
“栖若给陆家生了男丁，怎么抬举都不为过，可若年也是三媒六聘进府的，你若是要休妻或者贬为妾室，怕是不妥。”
她还没老糊涂，若阿渝真做出贬妻为妾的荒唐之举，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唾沫星子都能吞没陆家。
陆渝却摇头，“若年这些年在府中操劳辛苦，我怎能休弃于她？”
“我的意思是，对外就说若年为正妻，栖若为平妻，对内在咱们府中，她们二人则无分大小，姐妹相称即可，如何？”
2
温若年蹲下身子，为女儿理顺耳后鬓发，转头对丫鬟紫叶道，“把小姐带下去吧。”
若若懵懵懂懂，“母亲不是特意把我带来见父亲的吗？”
为什么才见了见父亲，话都没说两句，又要带她下去？
温若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紫叶叹息，拉过若若的手说陪她玩过家家，这才哄得孩子跟了她走。
庆儿也被另一边陆渝的小厮带了下去，一时间，屋里便只余了四个大人。
温若年缓步上前，朝着陆渝一步一步走去。
陆渝见着她眼中的厉色，心想就算她真要打自己这一巴掌，他也决然不会躲。
毕竟栖若他是一定要娶的，男子汉行走于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连救命恩人的妻眷都不能照拂周全，他活着还有什么颜面？
可预想之中的掌掴之痛并没有传来。
温若年在距他三寸远之处停下，扬起手腕，莲藕似的玉臂上有浅浅一道疤痕。
女子空灵的嗓音落下，正屋众人皆闻之色变。
“你离家半个月，我便诊出有孕。之后小半年孕吐得什么都吃不下，整个人形销骨立，生产那日更是险些死在床上。一直到现在，若若的体质仍然比同龄孩子要差。”
“后来婆母抱恙，药方需以人血为引，若是差遣下人恐被非议主家刻薄，于是每一日每一次药，都是我割了手腕取血，才换得婆母转危为安。”
“我说这些无意让你愧疚，只是告诉你，你不在的这五年我已尽到了妻子之责。今你负心薄幸在先，既你执意兼祧两房，那么我便自请下堂，从今以后婚嫁生死再不相干！”
陆渝原还以为温若年是想抱怨哭诉，反驳的话都酝酿好了，却没想到她竟是要与他和离。
当即愣了，“若年，你疯了不成？你我感情甚笃，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自请下堂？”
陆老夫人更是惊骇，反倒是另一边始终沉默的林栖月忽然扬起了眸，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闻的喜色。
温若年笑出了泪，“感情甚笃？感情甚笃你要娶平妻来折辱我？”
陆渝也被激出了恼意，“我都说了是为报恩，罢了，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栖若我是一定要娶的，我也绝不会答应与你和离的！”
说罢便拂袖而去。
夜深人静，温若年回屋便枯坐了三个时辰，直到紫叶进来问她是否传膳，她才回了神。
摇摇头，说，“今日不必传膳了，你把我的嫁妆单子拿来我看看。”
紫叶疑惑，“拿嫁妆单子做什么？”
自然是为和陆渝和离做准备。
他今日哪怕是纳妾，她都会容他三分，偏偏他是要兼祧两房娶平妻。
她若是再和他过下去，连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嫁妆单子拿了来，温若年一页一页的翻着，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
当年因下嫁和父母闹翻，可他们到底心疼怕她受委屈，十里红妆保得她这辈子都用之不尽。
合上嫁妆单子，她心里已极快的有了思量，
“其中三万两银封存，另再拿出三万两做些生意，和离之后钱财最是不能少，坐吃山空要不得。”
做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了。
她沉沉睡去，只是梦里都不得安稳，惊醒了数次，至三更天方得安眠。
翌日，陆渝便奉旨入了宫。
他是得胜归来，金银赏赐自不会少，陛下怜惜他兄长为朝捐躯，又格外加了一道天恩。
陆渝磕头谢恩，言称不求官阶封地，只想给自己操劳五年的新妇求一道诰命。
高座之上，年方十四的安帝倒是大大嘉奖了陆渝，
“爱卿在外为股肱之臣，在内为贤良夫婿，实乃朝中楷模。”
陆渝领旨谢了恩，步出金銮殿之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给若年请封诰命，一则能平息她近日心中的怒火，二则，她若真要和离也得掂量上三分......
夫荣妻贵，她若想保住诰命夫人的身份，自然知晓对他小意温柔些。
消息传回陆府，陆老夫人气得砸碎了桌上茶盏。
“竖子！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他现在得了功名，不给我这个老婆子求些恩典，反倒是只顾着他那个生不出儿子的新妇！”
诰命啊！那可是诰命啊！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岂不是全都城的老夫人都得眼红！？
一直到陆渝回府，陆老夫人的气还没消下去，见到他便劈头盖脸地问，
“你这样对温氏百般求全，她便能允你纳了栖若吗？依我看你就是太重情义，总归那温氏早就和娘家决裂，无人撑腰，你纵然坚持娶了栖若进门，她又能如何？”
陆渝好声好气的答，“我堂堂大丈夫，怎能欺她娘家无人？况且我.....对若年也并非全无感情。”
她的贤良，她的温婉，她的美丽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欣赏感激在战场上数次对自己施以援手的栖若，却也不妨碍他喜爱着若年。
一个贤惠貌美的发妻，一个英气动人的寡嫂，若是一并娶了才是两全其美，何必非得舍一取一？
“母亲放心，我自有分寸，若是若年执意不允，还有若若在呢，小孩子心性单纯，最好相劝。”
“随你吧。”
陆老夫人对儿子仍然没个好脸色，“总之莫要委屈了我的大孙子就成，他可不能做一个无父教养的野孩子。”
听得这句“无父教养”，陆渝眉心一跳。
他缓缓松下双拳，神色晦暗不明，“不会的。”
温若年是最后一个知晓自己被封了诰命的。
紫叶满脸喜气的与她回禀，闻言，温若年几乎是一瞬间洞悉了陆渝的意图。
成了诰命夫人，许多事情做起来便会掣肘许多，她若真在这个时候提出和离，只怕反而让旁人议论她忘恩负义。
世家女子，最在乎的便是脸面二字。
她心烦意乱的放下笔，神色蒙上一层阴影。
若若靠在她怀里，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了。”
温若年摸着她的小脑瓜，“你昨天才见了父亲一次，话都没说过，就想他了？”
“因为他是我父亲呀。”若若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温若年的神色却是复杂起来。
和离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可若若还这么小，不管是跟着父亲还是跟着母亲，终归是苦了孩子。
她轻叹一声，外屋忽然传来声响，
陆渝推门而入，带进一室凉风，若若看见他，怯怯地喊了一声，“父亲。”
一张小脸洋溢着欢喜。
陆渝蹲下身摸摸她的头，嗓音温柔，“若若都长这么大了，来，父亲掂掂。”
若若乖巧的伏在他怀中，被他的胡茬逗得哧哧直笑，父女俩玩闹了一会儿，陆渝这才坐回榻上，看向温若年问，
“若年，为你请封的诰命，你还喜欢吗？”
温若年扭头不出腔，陆渝道，“我知你气恼，可是若年，孤儿寡母的日子最是艰难，我若不照顾他们，日子可该怎么过？”
紫叶见夫人不说话，就替夫人问了句，
“侯爷想照拂就照拂，为何非得娶为平妻？”
陆渝叹息一声，“兄长已逝，栖若母子若是没个男人撑起门户，日后得有多少闲言碎语？不如这样可好，我名义上娶了她，但是绝不碰她，如何？”
婉贵妃当年在宫外，有夫有女。
不曾想一朝得幸天颜，那坐在九五之尊宝座上的男人，自一次民间微服私访遥遥一见，从此竟发了疯般的钟爱于她。
婉贵妃与丈夫感情甚笃，两人还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因此即便天家富贵，皇族权势，她也照样视若无物。
可她没想到，皇帝竟然狠辣至此，竟直接派人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宅院。
那天她跌跌撞撞跑回家，只来得及看见丈夫烧的焦黑的尸骸。
不幸，又万幸，她襁褓中的女儿被丈夫提前藏入了水缸之中，这才得以幸免于难。
杀夫之仇，滔天之恨。
她对外只称夫君病故，而后摇身一变，成了宫里头最受宠的贵妃娘娘。
至于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唯有朝臣携家眷入见时，她才能远远见上一见，然后面不改色的赞一句：“慕家女风姿卓绝，有乃母之风。”
所有人都以为贵妃是夸那女孩儿与慕夫人肖似，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深宫高墙，骨肉分离。一句“乃母之风”已是她最直言不讳的爱意。
可悲，可叹，可笑。
她原以为就此安宁的过下去，不过是草草一生罢了，却未曾想最是无情帝王家。
天家凉薄，远超乎她想象。
皇帝察觉到了昔年她悄悄把女儿送于友人慕将军抚养一事。
于是找了个由头，把慕氏满门下狱。
她拼死求情，这才得以保下了她苦命的孩子，让她本就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不至于再受牢狱之苦。
也就是那一次，多年来椒房盛宠的她，足足失宠了五个月。
无所谓，毕竟君王之爱，本就是她最不稀罕的。
可她唯独对不起慕将军与慕夫人，他们原本不必趟这趟浑水，却因为与自己旧日的交情，而被牵连至此。
皇帝，杀了她女儿的亲父。
又想杀了女儿的养父。
可女儿竟然嫁给了她杀父仇人的儿子....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可她却又偏偏希望女儿能幸福。
往后余生，听天由命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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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读者朋友们，这本书写到这里，就只能到这里。
所以以婉贵妃的番外视角，和大家简述了一下还没填完的坑，以及还没来得及讲的故事。
女主慕莞齐的人设我是很喜欢的，或许她也承载了我达不到的愿景与期许，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我无意让她做一个闪闪发光没有缺点的人，她该是真实的，纯粹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她经历了所爱之人的背叛之后会伤心，她也会久久无法彻底释怀，她从不是那样潇洒得好像从没爱过的女子，那又怎么样呢？
她真真切切的爱，坦坦荡荡的恨，无论好坏她自己担，苦乐悲喜她终会悟。她来了这世上一遭，人生百味一一品尝，最终凝聚成一个英气潇洒，侠骨柔肠，却又爱耍小性子爱吃醋的慕莞齐。
她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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