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莫哥洛夫教授远程操作仪器，从实验室扩音器发出悠长的呼唤。
屏幕上同步显示出波形，呼唤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远方传来了一声呜咽似的回应。
它来了。
观察窗外出现一条巨大的鱼尾，在它绕着实验室兜了一圈后，周晓辰终于看清了这头鲸如今的全貌。
“利维坦”变得不一样了——当它靠近的时候，周晓辰发现与它共生的触手正在坏死脱落，逐渐变得更像一头正常的鲸鱼。
周晓辰：“我可以用扩音器跟它交谈吗？”
柯尔莫哥洛夫教授知道周晓辰问的其实不是“能不能使用扩音器”，而是“它还能不能交流”，顿了顿：“有时候可以。你试试看。”
周晓辰小心地打下一行波形数据，合成音频扩散出去：“利维坦？”
利维坦还记得人类对它的称呼，呜呜地回应，但与以前不同，它已经很难表达出完整的语义。
周晓辰：“我们在亚特兰蒂斯见过。你说疯了的鲸无法回到自己的族群……现在，你的族群重新接纳你了吗？”
这句话似乎因为过于复杂而无法理解，周晓辰更换措辞反复询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有意义的回答。
最后是柯尔莫哥洛夫教授替鲸回答：“根据我们的观测，有一个族群正在跟它接触，但是否准备接纳它，我们还不知道。”
林见星忽然打了一句：“你是自愿接受治疗的吗？”
啊这。
周晓辰眼观鼻鼻观心在旁边站得直直的，表示“不关我事”——教授还在一边看着呢！big胆！
这次鲸好像听懂了，它呜呜地回应，仍然是难以清晰解析的音节，但大约是在说，“回家”。
鲸好像没有认出他们是分别三年的旧友，很快失去兴趣，游走了。
当它离自己的族群更近，也就离人类更远了。
柯尔莫哥洛夫教授憋了一会儿，才说：“一年前，我们发现它搁浅在海滩上，因而决定开始治疗——否则它还会反复搁浅。”
即使神经元可以跟“左拉”共生，那也是一种畸形，产生的痛苦是人类难以想象的。
林见星：“……抱歉。”
柯尔莫哥洛夫教授倒不至于跟个毛头学生计较：“好了，你们先熟悉一下实验室，机器人会给你们介绍。”
挂断通讯，教授说的机器人就移动过来：“您好，我是‘海螺’……”
“噗，”周晓辰：“‘田螺’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海螺认真回答：“我的工作是处理音频，不是家政机器人……”
两人在实验室遛了一圈，领到了今天的工作内容——大量语音数据，然后开始处理。
处理到一半，林见星就开始明显摸鱼，最后直接开始发呆了。
“喂喂，”周晓辰戳他：“这是怎么了？”
“没事，”林见星的灵魂被戳回了身体里：“我就是想……如果换做是你，得到了智慧之后，还会愿意失去吗？”
周晓辰想起了蓝星最后的“记录者”，喃喃道：“我们会变成猴子？”
“如果为了生存下去，或者为了重新被集体接纳，必须要变成猴子，你接受吗？”林见星：“我好像……不太能接受。”
“……智商崇拜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事情，只是人类最近一千多年的现象，”周晓辰：“在更早的时候，太聪明，以致于想法异于常人的，是疯子。”
所以当猴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者说大家其实都是猴子……
“我小时候，父母因为工作忙，总把我锁在家里，让我自己看书，”林见星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观察窗外面的海底世界发呆：“家里有很多很多的书，所以也不是那么无聊……但等我上学以后，发现大部分同学是从来不看书的。”
“妈耶，”周晓辰的关注点有点偏，大为震撼：“你上学前就看了很多书？”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上学前虽然也被迫在幼儿园学了识字，但基本就是看个连环画都费劲的水平，最大的爱好是玩泥巴。
“……这不是重点，”林见星：“我只会跟人谈论蓝星文学，政治、文化、科技、文明。如果对方不知道卢梭和霍布斯，我就不知道能聊什么了。”
周晓辰有点理解了：“所以在学校里大概是个怪小孩吧。”
“……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林见星：“只是你们愿意陪我聊这些而已。”
周晓辰没好意思说我们是为了上课……
林见星：“后来我意识到，家里的那些书是我没有朋友的罪魁祸首，于是我决定离家出走。”
周晓辰快被小小林笑死——别说这个逻辑还挺通：“然后呢？”
“我把最喜欢的书装进书包带走。”
周晓辰差点笑得滚到地上：“那你这不白出走了吗？你得跟书划清界限！”
“然后动静太大，在书房被我妈撞见了。”林见星：“我妈问我干嘛呢？”
“我说我要离家出走。”
“我妈说，作业写完了吗？”
“我说没写。”
“她说，那先写完作业。”
“我说喔。”林见星说着自己也笑起来：“然后就去写作业了。”
周晓辰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就算离家出走也得先写完作业！
“我至今也没有想得很明白，”林见星：“那些书是我的智慧果，但好像又只是一些虚幻的东西。我沉迷在虚幻的东西里太久了，以致于现实变得模糊起来。”
周晓辰模糊地意识到这是一种“不能被自己的族群接纳”的“疯鲸效应”——思考是孤独的。尤其是形而上的思考。
可思考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即使思考带来的痛苦或许比安慰更多，这一过程也是不可逆的。甚而至于，人类会对失去思考的能力深怀恐惧——就像“记录者”对“变成猴子”的恐惧。
最后她只好大力拍着林见星的肩膀，祭出了周晓辰式安慰：“没事，我们这个物种，别的不多就是人多。要相信人类的多样性——总有人喜欢聊卢梭和霍布斯！”
然后她魔鬼道：“现在要不还是先干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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