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是第一个从震惊中稍微回过神来的。
她下意识地向我靠近了一步,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我放在石桌上的手,似乎想从这接触中汲取一丝真实感,也传递给我一丝支撑。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有些干涩的声音:“安如……这……这些都是真的?牛魔王他……他临死前,真的是这么说的?”
我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捏了捏,感受到她指尖的轻颤。
我点了点头,喉咙也有些发紧:“一字不差。我用神识感知过,他当时魂火将熄,没有任何说谎或者精神混乱的迹象。而且……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必要再编造一个如此……如此颠覆的谎言来骗我们。”
我的目光转向依旧低着头的齐天。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瞬间风化千年的石雕。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千百年的仇恨,支撑着他从五指山下挣脱,陪伴着他走过西行路,又在他“复活”后成为他撕破神佛伪善面目的动力之一。
可如今,这仇恨的根基被动摇了——他视作毕生死敌的天庭、西天,或许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靶子,而真正的幕后黑手,竟然是那个曾与他切磋、看似亦正亦邪、甚至在某些时刻流露出类似“知己”意味的杨戬!
更残酷的是,连他自身存在的意义都遭到了最根本的质疑。
他不是孙悟空?或者说,不完全是?他只是那根伴随他征战四方、早已与他性命交修的如意金箍棒核心碎片,汲取了原主残存的记忆与滔天执念,所化生出来的一个……新的生命体?一个拥有孙悟空绝大部分记忆、情感和力量的……复制品?亦或是……一个继承了孙悟空遗志的、某种意义上的“兵器”?
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任何心智坚韧的存在崩溃。
“大圣......”
黑疫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不知何时又点上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黄的光线下明灭不定,“……你,还好吗?”
齐天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但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却猛然攥紧,骨节发出“嘎巴”一声脆响,坚硬的石质桌面竟被他无意识散发的力量按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好?俺老孙……好得很……”
这分明是极度的不好。
苏雅担忧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焦虑。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让气氛一直这样凝固下去。真相再残酷,也需要面对。我们四个人,现在是一个整体,必须共同扛起这突如其来的重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牛魔王的话,信息量太大,我们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捋一捋。”
“捋?怎么捋?”齐天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火眼金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暴怒、迷茫,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杨戬!是杨戬!俺老孙要去找他!问他!为什么?!!”
他霍然起身,周身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冲动。石桌在他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的茶壶茶杯叮当作响。
“猴哥!”
我厉声喝道,同时一股柔和但坚定的神力释放出去,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即将爆发的力量约束在小范围内,避免波及到小院和苏雅他们,“冷静点!你现在去找他,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死?”齐天扭头瞪向我,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困的绝境凶兽,“俺老孙早就死过一次了!还怕再死一次?!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然后呢?!”
我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死了,真相就大白了吗?杨戬的阴谋就得逞了吗?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地府怎么办?那些还在被‘人格替换’、被当做养料的凡人怎么办?!你就只会逞一时之勇吗?!”
我的连番质问,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他燃烧的怒火上。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中的疯狂稍褪,但痛苦和挣扎却更加清晰。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答案。
“臭小子说得对。”
黑疫使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大圣,你现在去找杨戬,正中他下怀。牛魔王透露的这些,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杨戬布局数百年,心思深沉如海,他既然敢让你知道这些,要么是算准了你奈何不了他,要么……就是另有图谋。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苏雅也柔声劝道:“猴哥,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们大家都一样。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团结,越要冷静。安如把你带回来,就是不希望你做傻事。”
齐天看着我们三人,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身躯,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他重重地坐回石凳上,双手抱住头,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闻者心酸。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我们都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任由沉重的寂静再次笼罩小院。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将天边染成凄艳的紫红色,然后迅速被墨蓝的夜色取代。小院里的自动感应灯“啪”地一声亮了,发出昏黄的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更加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齐天依旧保持着抱头的姿势,但身上的气息不再那么狂躁不稳。
黑疫使掐灭了不知道第几根烟,用脚尖碾了碾烟蒂,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透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静腔调:
“好了,大圣需要时间,但我们不能干等着。来,都把脑子动起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线头,试着捋一捋。”
他看向我:“小子,你把牛魔王的话再在脑子里过一遍,尤其是关于杨戬提及‘归墟’的那部分,还有他提到齐天和提到你时的态度变化。”
我依言闭目,将牛魔王那断断续续、充满痛苦和怨恨的叙述,在脑海中重新清晰地回放了一遍。那些零碎的话语,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牛魔王说……杨戬长期提及‘归墟’,情绪从最初的兴奋,到后来的惋惜,再到十几二十年前——大概就是阳间,我刚开始接触白蛇、许仙那段时间前后——又变得兴奋起来,说什么‘它又出现了’,‘这次一定要控制住’。”我缓缓复述,“他还提到杨戬的零碎话语,‘当初实力不济’、‘机缘又来’、‘绝不能让双方知道真相’、以及……‘烂棍片子产生记忆重塑身体倒是棘手’。”
“烂棍片子……”黑疫使咀嚼着这个词,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旁边沉默的齐天,“指的恐怕就是金箍棒了。‘产生记忆重塑身体’……这几乎就是在明说大圣的本质了。”
苏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我的手。
黑疫使继续分析,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那么,我们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杨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归墟’有着极深的执念,或者说,他认为‘归墟’是某种关键。而大圣,或者说当年的孙悟空,因为其天生的石猴本质、强大的力量,或者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质,与‘归墟’存在着某种深刻的、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联系。这种联系,在千年前,甚至更早,就被杨戬察觉了。”
他顿了顿,看向齐天,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时候的杨戬,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实力不济’,无法完全掌控或者说‘控制’住大圣你这样一个无法无天、实力强横又桀骜不驯的存在。他担心你会无意识地与‘归墟’产生互动,引发他口中‘不好的事情’,或者,他单纯就是想研究你与归墟的联系,但当时的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安全的手段。所以,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下作的方式——借刀杀人。策划花果山惨案,推动西行骗局,最终将你……或者说,将当时的孙悟空,这个‘不可控’的因素彻底除掉。”
齐天抱头的双手指节再次捏得发白,但他没有发作,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却又无比残忍的故事。
“而如今,”黑疫使的目光转向我,眼神变得格外深邃,“李安如,你出现了。按照牛魔王的说法,就在你开始踏入这个非凡世界的时间点,杨戬再次兴奋起来,认为‘它又出现了’。这个‘它’,指的是什么?是又一个与‘归墟’有深刻联系的存在?还是指……类似于齐天这样的‘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让我们消化这个推断,然后才继续说:“这一次,杨戬的实力今非昔比,他在天庭内部培植了庞大的鹰派势力,自身修为也深不可测。他有了足够的底气和手段。所以,他没有再选择直接除掉你,而是采取了更复杂、也更具有掌控性的策略——接近你,引导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你成长,同时……设法‘控制’你。”
说到这里,黑疫使的目光锐利地聚焦在我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小子,如果我猜得没错。杨戬在你身上,绝对不止是画饼或者空口许诺什么共同推翻天庭。那种承诺,在巨大的利益或者理念冲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更何况,你们之间还隔着神隐峰那笔血债——那个叫小野葵的倭国姑娘,她的肉身和最后一点残魂,可是被杨戬炼成了丹药,逼着你吞了下去!这种仇恨,是能轻易化解的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压迫感随之而来:“所以,他必然留有后手。一个能确保无论你将来成长到何种地步,都能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后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某种极其厉害、甚至直接作用于你本源的核心禁制。告诉我,我猜的对吗?在神隐峰,他是不是在你身上,种下了什么东西?”
黑疫使的分析条理清晰,句句戳中要害。我看着他洞悉一切的眼神,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也没必要隐瞒了。我缓缓地点了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什么?!”
苏雅失声惊呼,猛地抓紧了我的胳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安如!你……你身上被杨戬下了禁制?!什么时候的事?在神隐峰?你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的担忧。
我看着她焦急苍白的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和苦涩。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啊……就是在神隐峰,我初成天君,吸收禹王鼎的时候,他暗中做了手脚,种下了一道名为‘缚神印’的禁制。”
我顿了顿,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描述那残酷的事实:“这道禁制,如同其名,如同套在我神魂本源上的一道无形枷锁。按照杨戬的说法,以及我自己的感知……这道印记者,除非我的实力能彻底碾压他,否则……我此生此世,恐怕都无法摆脱他的制约。他……或许能一定程度上影响我的心神,压制我的力量,甚至……在关键时刻,决定我的生死。”
“你……你怎么能……”苏雅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一个人扛着?!要是……要是……”
“告诉你,或者告诉你们,又能怎样呢?”我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徒增你们的担心和恐惧罢了。那时候我们实力远不如现在,知道了,除了整天提心吊胆,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找杨戬拼命吗?那更是自投罗网。这道‘缚神印’,就像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但在它落下之前,我们该走的路,还是要走。说出来,于事无补,反而会扰乱军心。”
我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滑落的泪珠,柔声道:“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知道了它的存在,总比一直被蒙在鼓里要好。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恐慌,而是想办法。”
话虽如此,但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想要解除杨戬这等人物亲手种下的核心禁制,其难度,恐怕不亚于直接击败他本人。
苏雅看着我,泪水流得更凶了,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她的支持与共担。
“缚神印……”黑疫使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锁得更紧,“果然……和我猜的差不多。杨戬这厮,算计得真是滴水不漏。先给你机缘助你突破,再给你套上枷锁让你永世受制。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不,他是先给个天大的甜枣,再把最致命的棒子藏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我们几人脸上扫过,继续推进他的推理:“那么,现在情况就更清晰了。杨戬,先是除掉了当年他无法控制的、与归墟有联系的齐天。如今,又控制住了同样与归墟似乎有联系的、并且在他认为‘实力已够’情况下的你,李安如。”
“控制齐天是手段,控制你也是手段。”
黑疫使的语速加快,眼神闪烁着思辨的光芒,“那么,他的目的,难道就仅仅是‘控制’这两个特殊的个体吗?控制本身,显然不是最终目的。就像猎人设下陷阱,不是为了把猎物关在笼子里欣赏,而是为了得到猎物身上的皮毛、血肉,或者利用猎物去达成别的目标。”
他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杨戬费尽心机,布局数千年,先是除掉不可控的‘前车’,再是控制住他认为可控的‘后者’……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小院里再次陷入沉思。夜风吹过,带着夜晚的微凉,却吹不散我们心头的沉重与迷雾。杨戬的真实目的,像是一个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巨大谜团,我们刚刚拨开了最外面的一层薄纱,窥见了一丝狰狞的轮廓,但核心依旧深埋在迷雾之后。
权力?他已经是司法天神,在天庭鹰派中威望极高,甚至有能力觊觎玉帝的宝座。但若只是为了权力,他为何对“归墟”如此执着?甚至不惜花费数千年时间,针对与归墟相关的特殊存在?
对抗虚空?他确实在前线与虚空作战,也指责天庭旧秩序效率低下。但他又对普化天尊所说的“虚空威胁论”嗤之以鼻,称之为“疥癣之疾”。他的行为充满了矛盾。
长生?超脱?还是……别的什么更疯狂、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们几个人,眉头紧锁,试图从已知的碎片中拼凑出答案。苏雅依靠着我的肩膀,努力思索;黑疫使又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后的眼神锐利如鹰;而我,则反复咀嚼着牛魔王的话,以及我与杨戬几次接触的细节。
就在我们左思右想,仿佛触摸到什么,却又隔着一层薄膜,难以捅破的时候。
一直沉默着,仿佛置身事外的齐天,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暴怒和嘶哑,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近乎死水般的、看透了的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之前的狂怒更让人心头发紧。
“既然控制不是目的……”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们每个人耳中,“那目的,或许是——研究。”
“研究?”苏雅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齐天,“猴哥,你的意思是……”
齐天没有看我们,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仿佛穿透了院墙,穿透了夜空,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就像……电视里放的那些……科教节目。”他喃喃道,语气带着一种与他的形象极不相符的、诡异的准确描述,“你们不觉得……很像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像什么?”
齐天终于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火眼金睛,直勾勾地看向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明悟。
“咱俩……”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声音低沉而清晰,“就像那被关在实验室玻璃箱里的小白鼠。被观察着,被记录着,被注射着不同的‘药剂’,面对着不同的‘环境’,药剂就是机缘,幻境就是磨难,他就暗中看着我们如何挣扎,如何反应,如何……成长。”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刺入我们的心脏。
“然后,等待着……被解剖。或者,被用来……进行下一步的……实验。”
“而实验的目标……”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无尽的夜空,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对视,“……就是那个狗日的……归墟。”
齐天的话,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们脑海中盘踞的重重迷雾。
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被观察,被记录,被投喂不同的“药剂”,面对不同的“环境刺激”,记录其反应和数据,最终为了某个宏大或诡异的目的,被解剖,或被投入下一轮更残酷的实验。
这个比喻,太过精准,也太过……残忍。
但它却无比贴合我们目前的处境,尤其是齐天和我的处境。
“啪嗒。”
黑疫使刚点着的烟,甚至没能抽上一口,就从他指间滑落,掉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齐天,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惫懒和戏谑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震惊和一种被点醒后的悚然。
“小白鼠……实验室……”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他妈的……还真他妈的像!”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锐利得吓人:“小子!仔细想想!从你踏入这个圈子开始,遇到白素贞转世,被朱棣丢到明朝历练,认识刘邦项羽,继承暗河,结识我们……一直到地府崛起,天庭博弈,乃至虚空前线!这一桩桩,一件件,虽然看似都是我们自己在选择,在挣扎,但背后……是不是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或推或拉,或者干脆就站在高处,冷漠地记录着一切?!”
我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不需要仔细回想,那些画面就自动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
许仙突兀的委托,朱棣看似考验实为“斩情绝性”的布局,杨戬一次次“恰到好处”的传讯、“赠送”的话本、指引的线索,甚至在神隐峰,那看似生死相搏,实则是为了逼我突破、最终种下“缚神印”的“机缘”……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只觉得是命运弄人,是危机中蕴藏着机遇。可如今,当“实验”这个冰冷的概念被齐天嘶哑着嗓子抛出来时,这一切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我们所有的挣扎、痛苦、成长、抉择……或许,都只是实验记录纸上一个个冰冷的数据点。
不光我们被玩了,甚至天庭对我的这些折磨跟争斗,也是杨戬暗中推动的!天庭,也被他玩了!
“是……是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很多看似巧合的事情,都变得……不再巧合。”
苏雅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显然也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我每一次险死还生,想到了那些牺牲的伙伴,想到了我们一路走来的艰辛……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某个庞大实验的一部分……
“杨戬……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他为什么不敢?”
齐天冷冷地接口,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用力地嗅着那烟草的气息,仿佛这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眼里,咱们这些‘异数’,跟路边的蝼蚁、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有什么区别?为了他们那个狗屁目的,牺牲几只老鼠,又算得了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别忘了,天庭搞的那个‘人格替换’,本质上不也是把凡人当做维持屏障的‘燃料’和‘耗材’吗?在他们那套逻辑里,为了更大的‘目标’,牺牲少数,甚至玩弄少数,都是理所当然。”
院子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呜咽,以及我们几个人粗重或不稳的呼吸声。
齐天的这个推断,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更绝望真相的大门。我们之前还在猜测杨戬的目的,是权力?是长生?而现在,“研究”这个可能性,将其提升到了一个更加冷酷、也更加符合杨戬那深沉莫测性格的层面。
他不在乎过程,甚至可能不在乎牺牲,他在乎的,只有“结果”,只有那个与“归墟”相关的、他追寻了数千年的“实验结果”!
“如果……如果真的是‘研究’……”
黑疫使终于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半截烟,也不嫌脏,重新叼在嘴里,用指尖冒出一缕枯寂之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分析模式,“那么,研究的核心,显然就是‘归墟’。而你们两个……”
他的目光在我和齐天之间来回扫视。
“……就是被他选中的,与‘归墟’关联最深的,‘特殊实验样本’。”
样本。
这个词比“小白鼠”更带着一种非人的、物化的冰冷感。
“现在问题来了。”黑疫使吐着烟圈,抛出了最关键,也最让我们无从下手的问题,“你们两个,到底跟那个虚无缥缈、连太上老君都讳莫如深的‘归墟’,他妈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
我和齐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和困惑。
齐天烦躁地挠着他那一头乱发,把原本就桀骜不驯的发型挠得更像一团乱草:“俺老孙怎么知道?!俺只知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跟那什么狗屁归墟有毛关系?!难道就因为俺是石头变的?!”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狠狠一拳砸在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更是眉头紧锁,努力在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前世今生?特殊血脉?奇遇传承?我把能想到的可能都过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头绪。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偶然卷入了非凡事件,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的力量源于共工血晶、人皇气、枯寂本源、天君位格……这些虽然强大诡异,但似乎都与“归墟”扯不上直接关系。
“想不到,完全想不到。”
我最终颓然地摇了摇头,感觉太阳穴一阵阵发胀,“在我的认知里,我和‘归墟’唯一的交集,就是杨戬让我去找它,和太上老君警告过我,不要靠近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
黑疫使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这就奇了怪了。杨戬这种人,不可能无的放矢。他认定你们与归墟有关,必然有他的依据和观测手段。只是这依据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苏雅看着我们苦恼的样子,忍不住开口:“会不会……不是你们本身有什么特殊,而是你们的存在,或者你们做的某些事,无意中影响或者触动了与‘归墟’相关的东西?”
这个猜测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但依旧如同大海捞针。我们做过的事情太多了,哪一件可能触动“归墟”?根本无从判断。
讨论似乎陷入了僵局。我们几个人,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明明知道关键就在那堵叫做“归墟”的墙上,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敲击或者开启的缝隙。
气氛再次变得沉闷而压抑。
香烟成了唯一的慰藉。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齐天也终于点燃了那支一直嗅着的烟,狠狠地吸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和困惑都随着烟雾吐出去。黑疫使更是烟不离手,小小的石桌上,烟灰缸很快就堆满了烟蒂。
浓重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开来,几乎有些呛人。苏雅被熏得忍不住连连皱眉,用手在面前轻轻扇着风,但她很体贴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着我们。
我的大脑在尼古丁和巨大压力下高速运转着,试图将所有的线索碎片重新排列组合。杨戬的目的——研究归墟。研究对象——我和齐天(可能与归墟有未知关联)。研究方式——观察、引导、施加变量(机缘与磨难)、必要时控制(缚神印)……
那么,他研究归墟,最终是想得到什么?
归墟……到底是什么?
太上老君警告我远离,说代价无法承受。
杨戬却执着追寻,甚至不惜布局数千年。
这两个站在三界顶端的存在,对“归墟”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本身就说明了“归墟”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或者秘密?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另一个巨大的威胁——虚空。
那冰冷死寂、侵蚀一切、连天道都能周期性重置的恐怖力量。是天庭宣称需要汲取凡人本源来维持屏障抵御的“三界大敌”。也是刘备、赵云他们在前线用自爆才能暂时封印的毁灭之源。
杨戬对虚空的态度……
我猛地抬起头,由于动作太快,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我看向黑疫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大师!你还记不记得,在普化天尊找我,声称虚空是域外大敌之后,杨戬当时是怎么说的?”
黑疫使被我问得一怔,随即眯起眼睛回忆道:“杨戬?他当时说……虚空只是‘疥癣之疾’,天庭夸大其词,是为了诱杀你,方便接管冥界……”
“没错!‘疥癣之疾’!”
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却又隐隐符合逻辑的猜测,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划过我的脑海!
“你们想想!”
我站起身,由于激动,语速飞快,“虚空的力量,我们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它能侵蚀神佛,扭曲时空,复制转化,连天道壁垒都能磨蚀!刘备、赵云,多少神只前赴后继地自爆,才能勉强封住一个洞口!这样的力量,怎么可能是‘疥癣之疾’?!”
齐天和黑疫使也意识到了什么,同时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苏雅也停止了扇风,屏住了呼吸。
“杨戬不是蠢货,更不是盲目自大之辈。”
我继续分析,思路越来越清晰,“他亲身参与过虚空前线的战斗,他对虚空的力量有着最直观的认识!他怎么可能真的认为那是‘疥癣之疾’?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他在骗我,为了降低我对虚空的警惕,或者别的什么目的。”
我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在他心目中,有某种存在,或者某种力量,其威胁程度或者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虚空!以至于相比之下,虚空这种能毁灭三界的力量,在他眼里,都只能算是‘疥癣之疾’!”
院子里落针可闻。
我们四个人,八只眼睛,彼此对视着,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逐渐燃起的、名为“可能性”的火焰。
有什么东西,能比虚空更可怕?或者,更……重要?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黑疫使猛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的意思是……归墟?!”
“只能是归墟!”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杨戬所有异常行为的核心,都是‘归墟’!他为了研究归墟,可以布局数千年,可以操控猴哥和我的命运!在他那庞大的、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计划里,虚空……或许真的只是一个需要暂时应付的、次要的麻烦!或者说……”
我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大胆,也最让我们心惊肉跳的猜测:
“……或者说,他研究‘归墟’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对抗虚空?!甚至……利用归墟,来消灭虚空?!”
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以至于说完之后,我自己都感到一阵窒息。
归墟,对抗虚空?
那个连太上老君都严厉警告我不要靠近的、神秘莫测的“归墟”,竟然可能是解决虚空危机的关键?!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杨戬的一切行为,似乎都有了一个相对“合理”(尽管依旧冷酷残忍)的解释!
他除掉不可控的、早期的“归墟关联样本”齐天,可能是因为当时的齐天无法被引导向对抗虚空的方向,或者其存在本身就会干扰他的研究。
他控制住我,这个新的“样本”,是因为他实力够了,手段多了,可以更精确地进行他的“实验”,试图从我身上,或者通过我,找到利用“归墟”对抗甚至消灭虚空的方法!
为了这个“崇高”的、拯救三界的目标,牺牲个把“小白鼠”,牺牲一些过程中的“耗材”,在他那种偏执狂的思维里,是不是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声。
这个突如其来的推论,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它没有带来丝毫的轻松,反而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和沉重。
如果杨戬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寻找对抗虚空的方法,那么他的立场,就变得更加模糊和危险。他既是操纵我们命运的幕后黑手,是冷酷无情的“实验员”,但另一方面,他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却又与三界存亡息息相关……
我们,该怎么办?
继续反抗他,是否意味着在阻碍对抗虚空的可能?
顺从于他,成为他实验台上的“合格样本”,任由他摆布,直至可能被“解剖”利用?
这简直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呵……呵呵……”齐天突然发出了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他抬起头,火眼金睛中燃烧着一种复杂难明的火焰,有愤怒,有嘲讽,也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搞了半天……五百年的镇压欺骗,俺老孙当年的家破人亡,还有你小子现在的身不由己,被种下禁制……都可能是因为……某个疯子想用咱们这两个‘药引子’,去炼一锅能救三界的‘大药’?”
他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四溅。
“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他。
夜更深了,小院里的灯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昏黄。烟雾依旧缭绕,但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再是单纯的烦躁和困惑,而是混合了震惊、茫然、以及一种面对宏大而残酷命运时的……深深无力感。
归墟与虚空的关联,杨戬那可能隐藏的、看似“崇高”却手段极端的终极目的,像两座更加巨大的、阴影笼罩的山峰,压在了我们原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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