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影问心
神里屋敷的茶室，连空气都沉淀着刚刚被月光洗涤过的清透。赤人诗稿已被行秋精心收拢，那页浸水的证言如同褪色的蝶翼，被阿贝多以炼金术士的手法轻柔固定，置于画案一角，成为了《五歌仙图》最独特的注脚。
阿贝多立于画架前，画布上五道身影已初具风神。翠光的洒脱不羁，葵之翁的无奈坚守，赤人的孤傲风骨，墨染的静默决绝……皆在精准的笔触与微妙的色彩中呼之欲出。唯有属于“黑主”的那片区域，依旧保持着大面积的留白与深邃的底色调子，仿佛一个等待被填写的谜题。
“白垩老师笔下，已得前人神髓七八。”绫华轻声赞叹，目光掠过画中赤人那不甘屈从的眼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那是对另一个蒙冤家族的无声联想。
行秋正欲开口附和，却见万叶静静起身，走到了那幅未完成的《黑主》面前。他并未看画，而是望着那片虚无的阴影，许久，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阿贝多先生，”万叶的声音带着一种耗神后的微哑，“你的画笔，似乎也在追问……一个关于‘为何如此’的答案。”
阿贝多调色的手微微一顿，湖绿色的眼眸转向万叶：“画者之责，在于呈现，而非论断。但画笔确实诚实——我无法以单纯的‘恶’来定义这片阴影。它的内部，应有更复杂的纹理。”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涣，后者正安静地烹茶，雾气模糊了她沉静的侧颜。
“复杂的……纹理么……”万叶重复着这个词，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幅画，面向窗外的庭院。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与画布上的阴影几乎要融为一体。“行秋兄为赤人前辈昭雪，字字恳切，如当头棒喝，令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家旧事。”
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是在对月色倾诉，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我枫原家，亦是稻妻锻刀名门，‘一心传’之后。”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家族记载，曾祖义庆公在世时，曾奉令锻造御神刀，所依乃将军赐下的图谱。然，所出之刃，尽为残次。”
茶釜中的水声停了，林涣执壶的手悬停片刻，才继续注水入盏，那细微的停顿，如同乐谱中一个刻意的休止符。
“彼时，族人惶恐，外敌弹劾，所有罪名皆指向吾族‘技艺衰退’，‘懈怠御命’。”万叶的语调依旧平稳，但放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直至曾祖耗尽心力，才发现……那份图谱，是被人以极高明的手段篡改过的。一个……深谙此道之人，在核心之处，埋下了足以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的陷阱。”
他没有说出“黑主”之名，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行秋屏住了呼吸，他猛然意识到，万叶此刻的平静下，压抑着何等惊涛骇浪。这并非简单的技艺失败，这与赤人的遭遇何其相似——皆是才华与清白，败于阴私算计！
阿贝多的画笔彻底停住了，他凝视着万叶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座即将喷发的沉默火山。
“然而，最先降临的，并非执棋者的身影，而是来自各方、早已备好的联袂弹劾与污蔑。”万叶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冰冷的嘲意，“‘技艺衰退’尚可辩解，但‘携核心技艺叛逃至冬’……这顶帽子扣下，便是万劫不复。”
他缓缓回身，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中不再是浪人的洒脱，而是沉淀了家族百年悲怆的沉重。
“曾祖彼时方悟，枫原家或许并非那执棋者的首要目标。我们，更像是一盘大棋中，因‘家风清正，不愿同流合污’，而被顺势选中，推出去承担所有罪责、平息将军问责的……祭品。”
“祭品”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茶室每个人的心湖之上。
一片死寂。
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在万叶年轻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万叶的挚友在此刻动了一步。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沉默地走到万叶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峦，无声地分担着那足以压垮灵魂的重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另一种关于“牺牲”与“守护”的无声证言。
行秋感到喉头梗塞，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在如此沉重的历史面前都苍白无力。他只能用力握紧了拳。
阿贝多深深地看着万叶，又看向画布上那片属于“黑主”的留白，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探究光芒。他似乎捕捉到了那复杂纹理的一丝踪迹。
林涣将一盏新沏的茶推到万叶面前，温热的蒸汽氤氲上升。她依旧没有看万叶，目光落在虚无的空气中，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风雨飘摇中，独自面对整个体制倾轧的老匠人，也看到了那个在黑暗中执棋、手段酷烈却可能心怀另一重考量的人影。
良久，神里绫华优雅起身，霜发在灯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她面向众人，仪态依旧无可挑剔，但声音里多了一份此前未有的决意。
“万叶兄的陈述，与神里家秘藏记载，以及行秋公子所查之赤人案，脉络相通，皆指向同一个症结。”她声音清亮而坚定，“一个时代之悲，往往不在于一两个恶徒，而在于系统性的僵化与腐败，足以让赤人之才、枫原之技，皆沦为倾轧下的牺牲。”
她微微颔首，语气郑重：
“空口无凭。既然脉络已清，接下来，请容许绫华动用家族之力，寻得那份……决定了枫原家与诸多工匠命运的，‘被篡改的图谱’原件。唯有物证俱全，方能为这段公案，真正画上句点。”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将这间茶室内的悲情与追忆，引向了一个更为坚实、更具行动力的未来。
窗外的月光，似乎也因这份决心，而变得清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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