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日，听到凤绯璃的声音，韩湘雪心中蓦地有些复杂，手一顿，索性搁下笔：“……没想什么。”
她转身欲去柜中取穆邢的药方，眼前红影一闪，却被凤绯璃挡住去路：“怎么不写了？这又要给谁写药方？”
……他这又是怎么了？
“……师兄。”韩湘雪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现身，又突然不高兴的样了，顿了下回道：“一个属下，伤了腿的那个。你应该也见过。”
“属下？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凤绯璃忍了片刻，没忍住，沉着脸跟在她身边：“你还亲自给他看腿？”
韩湘雪不明所以：“……他做事得力，我们也有些交情。”她低头看药方，“治好他，也是一件好事。”
凤绯璃站在一旁，看着她忙碌，心中有些不满。
嘟囔道：“我当初伤了腿，也没见你这么忙前忙后。”
韩湘雪：“？”
她不解道：“我当时背你回去……你的伤轻，又用了灵力，自然好得快。”
凤绯璃面色不愉，轻哼一声。韩湘雪看着他的神色，想了许久，终于有了一个推测。
“当年给你治伤，耗了许多灵力，我许久才恢复。”她诚恳道，“他的伤，没用这么多心力。”
凤绯璃面色稍缓。看她一眼，轻哼一声，飞身离去。
韩湘雪钻研着药方，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府。
暗室中，一名女子风尘仆仆地赶来，韩湘雪抬眼，看她摘下斗笠。
“你今日装扮倒有些高人风范。”韩湘雪打趣，“你传信给我，可有什么事？”
水璇玑望着她，神色罕见地有些凝重。看着韩湘雪的神色也凝重下来，她跪下请罪：“有一桩消息带给殿下。我窃取密辛，还请殿下恕罪。”
韩湘雪：“……什么消息，竟要你向我请罪？”她语气轻松，神色却微凝，“起来吧，说说看。”
水璇玑垂头道：“——殿下的命格，被人为改过。”
她埋着头，也为自己将要说出的内容暗自感到心惊：“……那个人，是陛下。”
韩湘雪：“……什么？”
她一时有些不可置信，甚至有些茫然。只是向下看去，水璇玑的身影仍然跪在那里，穿着占星阁的服饰，提示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
摆驾到宫中时，韩湘雪心中仍回荡着水璇玑的话——怎么可能？人怎么能够篡改天命？可是水璇玑的表情毫不作假，她作为占星阁的亲传弟子、又有她们自幼相识的情分在，她也不可能会骗她。
韩湘雪望着前方熟悉的宫殿，不由又是一阵恍惚，想起离开前，水璇玑道：“……陛下现在定是知道了我与你见面的消息。殿下若想了解清楚，不妨亲口问他，这些是怎么回事。”
亲口问他？
韩湘雪站在毓清宫前，神情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头顶笼罩着自己的那张罗网，是怎么编织的。
多年来，她早已学会顺着网上的经纬，小心行走，也早已习惯避开变故，忍受既定的命运……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是人为的？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塌陷的声音，她空望着那座熟悉的华贵殿宇，许久，才从昏暗的视线中看见那个人。
那庄重殿宇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修长身影。他身披黑袍，面色有些苍白，怔怔望着韩湘雪的方向。
韩湘雪的目光下意识便垂落在他腿上，他的腿还没好，不该穿得如此单薄。
可她僵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韩毓影望着她，轻轻步下台阶，伸出手，轻声道：“雪儿，过来。”
韩湘雪僵立在原地，许久，终于缓缓登上台阶，向殿内走去。
正值冬日，韩毓影又带着伤，身子虚弱，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旺。迈入门槛，一股暖气便迎面扑来。
韩毓影伸手，欲替她解下斗篷，韩湘雪却僵硬着，低下了头。
殿内宫人纷纷垂下头，无声地行礼，鱼贯退下。
韩毓影站在原处，没有说话。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湘雪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看得韩毓影一怔。她眼中不是从前的自然亲近，也并非崇敬仰慕，而是一片纯粹的空白与茫然，眉梢轻蹙。
他放缓语气，苦笑道：“这一天……还是到了。相信父皇，父皇不会骗你。”
窗外朔风吹拂，零星的雪片纷纷从夜幕中坠落。
韩毓影看向窗外，神情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忽而轻声道：“你出生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幼小的婴孩，被裹在宽大的包被中。许多个冬夜晨昏时，他抱着她，行走在殿中、窗前，低声哄孩童欢笑、入眠。
那时，倪月华的身体不好，故而大多时候，她只能倚在床头笑看着他们，看着他同孩子玩闹。
……她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
时隔多年，韩毓影记不得长子夭折那天太多的事了。只记得倪月华哭得几近昏厥，太医和宫人们跪了满地，所有人都如履薄冰、噤若寒蝉。
……寒毒发作，药石无医。他们早知道那个孩子体弱多病，却还是心存侥幸，相信那些天材地宝、“神医神药”，可以留住他的命。
终是一场哀恸。
经了这件事，到韩湘雪时，他们自是千般小心、万分珍重。
起初一切都是好的，婴孩足月生下，玉雪可爱、冰雪聪明。而且，她并没有被身边簇拥紧张的一群群宫人压抑了性子，活泼好动、健康快乐。
倪月华也慢慢开始忘记从前的伤痛，身体渐渐好转，韩毓影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这时，变故突生。
韩湘雪突然生了一场怪病，开始惊厥、发热，每每症状发作时，还会昏睡、大哭。太医们查不出症结，不敢胡乱用药。韩毓影命人四处寻访名医，却都没用。
他看着怀中焉焉一息的孩童，久违的恐惧袭上心头。
又要失去一个孩子吗？
想起倪月华苍白的垂泪的脸，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他几乎可以料想到，若这个孩子也没了，她会有多痛苦和绝望。她的身体，再承受不住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苦了。
正在此时，埋没多年的占星阁阁主，向束手无策韩毓影献上了一个“良方”。
良方并非医治怪病、强身健体的神药，却是一个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据说若能驱动阵法，便可以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
韩毓影不信天命鬼神，子虚乌有之物。年少时，他只信手中的弓与剑，做了帝王后，他信手中权柄——世间大多事物，都由其吸引而来。
那埋没已久的占星阁阁主，定也是其中之一。
但当他看着那阁主指挥弟子们一起催动那座大阵，看着阵法上泛出阵阵瑰丽莫测的虹光的时候，韩毓影突然变了主意。
……或许，此人真有改换天命的能力？
若他的方法有用，韩湘雪便能渡过这一劫，平安长大。
……
这世上，有人能抵抗掌控命运的能力吗？
韩毓影不能。
他没有篡改自己命运的野心——但为了妻女，他要试，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源源不断的灵石法器开始从韶月各地送往占星阁，而那名占星阁主也在施术前告诉他天道衰微、人力微末。
天道衰微，所有人的命运都摆脱了天道。占星阁主能做到的，只有“借命”，将她的命运与一名韩氏先祖的命绑在一处——
那名先祖的身份无法确定，而韩毓影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要趁这天道消亡前，给韩湘雪改命，将她的命格和天道绑住，换取一个她平安长大的可能。
掠过的稠密雪风敲打着窗户，韩毓影垂下眼眸。昏暗灯火下，他道：“对不起。”
——对不起，擅自操纵了她的命运，让她从此只能在既定的命轨中打圈。
百里瑾、楚君离……韩毓影知道他们与她不会长久，但是无法，他们仍会循着命运相遇、纠缠。
韩湘雪怔怔听着，许久，她轻轻摇头，哑声道：“无妨。”
——过往的一切，她可以理解韩毓影的决定。也许换了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今想来，到碧华山、回京、出游……一切都是既定的命数，只是师父、师兄师姐、家人，这一切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真实而不可或缺的存在。
所以，即使被命运困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想到那道身影时，她心口蓦地传来一阵刺痛。
注定的人、注定的命格。
……她真的能够，打破这固定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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