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溪云台，颜言一进去便看见江绾站在沙图前，手持铜棍来回演练着。
“夜已深了，为何不休息？”他习惯性的走去花盆前，伸指一触，果然湿润，嗅闻起来，还是一如往常的药味儿，她依旧没有喝。
“在想如何大胜北羌。”江绾敷衍地回答道。
“你都送信叫人撤军了，怎么又突然想着进攻？”颜言立在沙图另一侧，试探地问道。
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欣喜，这便代表着江绾信任他，没有想要撤军回来对付他。
“何时的事？”江绾蹙眉，心中隐隐泛起不安，“我何时送信叫人撤军？”
“哈？”颜言也被问懵了，他们几月前在朔州截获的那封送往前线的信件，明晃晃就是江绾的字迹啊。
“我从未做过这等事。”江绾神情严肃地走到颜言身旁，摊开手掌，问道，“信呢？”
颜言迟疑片刻，手臂向后背去，掩藏住了袖间的匕首，回道：“我派人去取。”
“你藏什么呢？”
可他的举动并没有躲过江绾的眼睛，她以为他在藏那封信件，扯着他的袖筒抢夺。
“这里没有信，我放在府上了。”颜言一边躲闪一边向后退去，“我这就派人去寻。”
他狡辩着，怕伤到江绾迟迟不敢伸手推拒，可却在转身的刹那，被她抓住了转机，一把扯出了袖中匕首。
开刃的刀锋闪着寒光，刀鞘还停留在颜言的掌心，他望着面前人恍然的模样，满腔苦涩与愧疚瞬间涌上心头，迟疑地向前迈步。
“啧，”江绾轻嗤一声，“不是信有什么可藏的？”
其实出鞘的瞬间她便懂得了颜言的意思，可是为了她越来越清晰的生路，她必须装作信任他，哪怕他带刀来见都觉得不会伤她的信任。
颜言见状，心中愧疚更甚，刚刚他脑中闪过了无数解释的说辞，竟是一个也没用到。
江绾扶额，将刀扔向一旁，假装忧心道：“到底是谁假借我的名义撤兵？”
她原本还最担心这件事，不过现在全然变了，颜言能持刀来，必然是听信了什么谗言，而最有可能散布谗言的，不是还心向着严公的那波人，就是严备了。
“你...从未想过撤兵？”颜言试探着靠近。
“前线大捷，为何要撤？”江绾反问道。
无论霸占皇城的是颜言还是齐王，她都不会下令撤兵。
出征一次，劳师动众，在得胜时大张旗鼓地召回，就算她赢了这场纷争，也将军心尽失。
颜言人在了原地，他没想过，江绾是如此的信任他。
而他却因为几句话，就想杀了她。
“为何不撤？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他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他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怕，难道你会杀了我吗？”江绾反问。
长久的宁静后，她听到身旁人说：“不会。”
谎话。
“啊————”
痛苦的哀嚎声响彻溪云台，一盆盆血水从殿内端出，承接着忽而飘落的雪花。
幸亏江绾怀孕时滋补甚少，她又有意维持肌群稳定，生产还算得上顺利，不过就是胎儿孱弱瘦小，但生来健全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是个女孩。”
恍惚之间，她只听见了这一句，便眼见着襁褓被抱去了别处。
层层纱幔阻挡了江绾的视线，她努力支起身子，顾不得浑身的疼痛，颤声问道：“要带她去哪？哪怕让我看一眼...”
她担忧，她恐惧，她怕因为是个女婴，就被那些人替换掉。
“没事的娘娘，”产婆连忙凑上前来，“孩子太过瘦弱，天气寒冷，奴担忧她失温，送去医士那边了。”
“你最好是。”江绾咬着牙威胁道，布满血丝的眼中杀意尽显。
产婆吓得赶忙唤来颜言，他端来一碗滋补的汤药，却被榻上人反手挥洒在地。
满宫医士注视着地上那滩液体，心也跟药碗一样碎成几瓣，那真是极好的药材，要不是有人看着，他们是真想去舔。
“你这时候动怒，是在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颜言平心静气道，他与江绾已因为齐王被抓的事情冷战数月有余，这还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前来讨好，结果她竟然一点都不领情。
“让他们入京。”江绾咬牙强撑道。
“可以，但把齐王交给我处置。”颜言依旧毫不相让。
“呵。”江绾微微偏头，还想再争论，却气力不足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她是被婴孩嘹亮的哭声吵醒的。
原本她是想看一眼，可是额间血管实在是被扰的突突直跳，只能有气无力地喊道：“把她放远点。”
正在哄娃的奶娘听见连忙应下，匆匆抱着孩子离去了。
随着四周静谧，江绾再次昏睡，等到真正清醒时，眼前已一片漆黑。
“呼——”
她呼出一口气，唇边是湿润的，嗓子也并不干涸，口腔里泛着奇妙的酸甜，是红参与鹿茸的味道，看来在她熟睡时，已有宫人给她喂过汤药了。
江绾使出浑身的力气挪动了一下麻木的下肢，仿佛这几日的昏睡完全将她的身体上下分离，竟有种久违的陌生感。
她撩开帐帘，望着蒙在夜幕中的繁冗陈设与窗外跳动的火光，下意识屏气凝息。
她为何这么怕呢？许是想起了那位端着药的老嬷。
可是不见颜言，却令江绾心中更为不安，她害怕在她昏迷的这几天，朝局变动到了超乎她意料的地步。
“来人。”她轻唤道。
宫女应声推门而入，不出所料，又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娘娘您醒了。”宫女怯生生的迈入殿中，又探头向外面知会了几句话，才缓步移到床榻前。
“这几天，没发生什么吧？”江绾问道。
宫女一顿，正在筛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时，只见门口慌忙赶来了一个人影。
比颜言面容先至的是他呼出的层层热气，他在外脱去裘衣裘帽，搓着手奔向了殿中暖炉。
“大人。”宫女叩首，识趣的退至一旁。
江绾见到来者，纵使心中有气，还是强忍着问道：“怎么样，事情办妥了吗？”
他们默契的按下燕、定两边再次大捷的军情，只待这胎出生，为她假扮‘天命皇女’而造势，这样既能让动荡的政权得以喘息，也打压了那些妄图起义的新势力。
“办妥了。”颜言肯定道。为了对抗那些反对的势力，他已有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他向窗外望去，接应的马车就在外面，如果他现在强制将江绾掳走，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挠他。可是这么冷的天，她这么虚弱，他不忍心。
江绾点了点头，倒回床上、
“明日我必须上朝。”她说道，态度强硬。
知道她怀孕之人少之又少，为了不让更多人怀疑她用自己的孩子顶替皇嗣，她必须要尽早出现在大众视野，以证身体无恙。
“还可以再拖几天。”颜言提议道。
如果她再度临朝，那就代表着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她移送出宫了，那么他的家人们也不会再理解他的做法。
“颜言。”江绾轻唤道，她的余光瞟向窗外，耳边似乎听见了车轮滚过的声音。
颜言犹豫着上前，却在屏风旁转身，一是怕他身上未消的寒气冲撞了她，二是怕看清她那副虚弱的样子，他会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在平华城时有多狼狈，”江绾侧着身子，透过纱幔注视着他的背影，“再度脱离桎梏，不知又要耗尽我多少岁月，我已无力周旋。”
她不想说得那么明白，但她的字里行间都是在告诉他：如果掳她走，无异于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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