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说得有理。”江绾咽下气，强撑起嘴角附和道，“只待大军收复龙崖关后，尚可证其清白，然事无定论，忠佞与否难以辩驳，还需捉拿罪魁祸首方以证实。”
上位者有些语无伦次的回应，着实出乎了群臣的意料，他们都听得出来，她分明是想为竹溪辩证，却又不得不端坐公堂持衡执正。
挑起事端之人闻言咬紧了后槽牙，他冒死谏言以转风向却并未令江绾上套，这回去复命怕是要叫临江王难做了。
他草草拱手一揖，喉间滚着声冷哼，偏偏腰身弯得恭敬，全了礼数又言辞挑衅：“娘娘圣明。”
晌午过后，金华宫寝殿的香炉再次燃起了丝丝迷烟，太医署的太医们齐齐赶了过去，不过须臾便派了内监向江绾回禀。
“太医们说，陛下的精神头儿不错，今日到亥时也就差不多了，待两日后再巩固疗效，五周后没准儿就有信儿了。”
江绾放下筷子，一边拭着嘴一边点了点头。
虽说用膳时听见这些实在倒胃口，但赵栗尚有反抗之心，她不得不多加关注。
“娘娘，杨贵嫔仍是不愿，反倒任美人处处体察圣体，您看...”内监欲言又止。今日一下朝杨掌事就有事要忙，而杨贵嫔身份特殊，他们要去请，须得领了江绾的意思才敢办事。
“她既然不愿便叫她歇着吧。”江绾叹了口气。
玉枝此次亲自带队去探查齐王与临江王等人动向，凶险万分，稍不注意就会变成芙蓉的下场。
若是他们不仅能成功尾随齐王的队伍找到耶可聿和杜子牛的藏身之所，还能赶在那些人之前将罪人截胡逼出通敌罪证，那她就能一举清除两个心腹大患了。
有前人卖命，杨淑莹这个后人享些福也无可厚非。
“那皇后那边...”
“怎么？”江绾微微侧目，吓得内监连忙跪地叩首。
“奴只是听闻昨日郑家给皇后宫中送了幅百子图，所以才斗胆请示娘娘是否有让皇后侍疾的打算...
“郑家？”江绾面露疑惑，莫不是郑家知晓了她在金华宫的所作所为，误以为皇后也参与其中？
“是啊，据说昨日您下了令之后，郑家就派人去求见了南阳王世子，只是世子殿下不在府中，所以郑普又派人往皇后宫中送去了东西，应当是想向皇后求援。”
“无妨，”江绾摆了摆手，“只要不是齐王，找谁都行。”
“是。”内监低头应下。
他唯一担忧的就是皇后知道了这事会闹起来，毕竟江绾有意将她排除事外，日后若是小皇子登基，皇后升任太后怕是就要形同虚设了。
“那娘娘膳后可要移步溪云台？”内监试探道，赵时洲可还在里面关着呢，他们传了几次膳都被原封不动地撤下，可谓是滴水不沾，试图以绝食抗议。
“先去趟蓉月阁。”江绾思索道。思勒怎么说也是在北羌长大的皇子，关于耶可聿的事情，她能问多少就要问多少。
“是。”内监再次承应，起身去安排仪仗。
冬阳斜照，蓉月阁的琉璃影壁将光线折成细碎的金箔，忽有丝丝殷红遁入黄绿，宛若烈日残阳染进春色，江绾越过一看，才只是梅花开的正艳。
可还没等她进一步去赏，远处檐廊转角的一抹亮黄色衣摆就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阁中当差的宫人见她似有所查，连忙迎了上来，跪在地上叩首：“参见太后娘娘。”
江绾俯身向她看去，冲着檐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宫人也十分懂事，立刻就用口型拼出了来者——杨贵嫔。
“呵。”江绾冷笑一声，还真是从不出她所料。
她不清楚这些日子里杨淑莹偷偷来了多少次、与思勒进展到了哪一步，但这倒叫她意识到，宫里人似乎都觉得她对杨淑莹太看重了些。
殿门推开，冷气携着暖阳一起冲入屋子，江绾扫视一圈，殿中各处干净整洁，除了最里面窗户上那道似有若无的黑影，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勾唇冷笑，竟还是先从心开始骗起。
“这几日前朝风波不断，不知殿下过得如何？”江绾落座，漫不经心地问道。
思勒循声从后室走出，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叩首答道：“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便好。”
江绾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思勒抬头一看，竟是他之前随信送出的玉佩。
“使臣回话说，这是‘陌生人’的东西，他们可敦，并不认得。”
思勒诧然，他没想到江绾竟学了北羌话，还是用他最熟悉的语言讲最陌生的词语。
“不可能。”他否定道，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衣摆，努力维持着笑意。
“朔风城失守，燕州十城被你兄长带兵攻破。”江绾娓娓道来，虽然她知道这些消息思勒想必已经在杨淑莹那里听过了，但她还是要说。
“你，与你的母亲，毫无用处。”
她面向敞开的殿门，看似是在为他开辟一条生的道路，实际上却只有向死而生。
一个不能约束母国动向的质子，与路边野草无异。
“娘娘是想要我的命吗？”思勒苦笑着，余光悄悄瞥向窗边那道身影，可尽管这样，那道身影依旧巍然不动。
大昭的后妃，都是软骨头。
他紧咬牙关，这才意识到没有人会像母亲一样在危难时挺身而出护在他身前，而如今，竟然连母亲都不会了。
“你这副皮囊...杀了可惜啊...”江绾面露犹豫，她转身蹲在思勒身前，丝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
思勒自然知晓她是何意，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动着膝盖拉近距离，献上那张他引以为傲的容颜。
见江绾不为所动，他欲牵手引导，却被她微微倾身躲过。
“哀家想知道，你在北羌皇宫这些年侍奉过多少人。”江绾的的语气没有讽刺，反倒十分严肃，大有想为他平反的气势。
可这些都只是表象，直到捕捉住身前人面上微微闪过的抗拒神色，她才一脸玩味地笑道：“有没有那个叫耶可聿的？他是你兄长的亲信吧...”
漫长的尾音犹如海妖的歌声一般，令思勒逐渐僵直在原地。
痛苦的回忆如潮水涌入他的脑海，江绾的推测一向准确，那扇破旧的帷帐里，他的兄长与母亲苟合的同时，同行的耶可聿又在干什么呢？
思勒的指节在衣料上越陷越深，布料几欲撕裂的刹那，突然有凉意渗入他指缝。
他垂眸看去，那只带着细长血疤的手正抵住他的指节，将他痉挛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周身刺骨的恐怖瞬间烟消云散，他诧异地抬头，只见江绾笑得温柔，就像春日初旭一般。
“你恨他，我们一起杀了他如何？”
窗外身影微颤，被江绾尽收眼底。她容许杨淑莹偷听，便是想让她认清屋中这人根本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异域皇子，而是个任人采撷满腹血海深仇的可怜虫，与赵栗并无分别。
是啊，与赵栗并无分别。
江绾忽觉额边钝痛，仿佛置身于赵栗决定叛国的那个刹那。御苑的丛林中，是否有人也曾对他说：“你恨她，我们一起杀了她如何？”
“好啊。”
思勒答复的模样与江绾印象中的赵栗渐渐重叠，尽管他比赵栗的身形要大出不少，但眼中那不加掩饰的期待还是如出一辙。
她微微颤抖的指间被对方掌心截获，如苍白的藤蔓一般沿着她的腕骨攀爬，起初是春溪解冻般的试探，倏忽却化作枯枝绞索，将她的脉搏囚进温热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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