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烂柯洞府。
星辉筑成银床，殷雪时睡在其中，银发成瀑，迤逦沿着床沿流泻，他双手交叠在腹前，是端庄又安详的姿态。天外天有几百个洞府，大多是过往的尊者遗留。如今共有五人沉眠在各自的洞府，殷雪时便是其中之一。
姜篱已经抹去他身上的因果天罚，可他依旧没有苏醒。无尽的星光下，他好似一尊玉雕，冰肌玉骨，声息微弱，几不可闻。
“到底怎么回事？”姜篱蹙眉，拨了拨他银白的发丝，“输送灵力无用，抹掉天罚也无用，到底要怎么办，他才能醒过来？”
真仙不是无所不能么？距离上次孤剑城一战已经过了一个月，她日日守在此处，竟无法将他唤醒。她试图神游入梦，直接与他的神识沟通，可他睡得太深，神识所在的神游梦境里筑起高墙，姜篱无法进入。
以真仙之力倒能强行突破，只是那样殷雪时必有损伤。他本就有伤，姜篱不能让他伤上加伤。
散结尊者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的确有了唤醒他的力量，但奈何你年纪太轻，读书太少，见识太浅，空有力量，却无方法。”
姜篱：“？”
这傻缺在损她呢吧？
之前天外天知道成仙路上有天道相阻，故而五个尊者即便滞留大自在境数百年，依旧无人敢挑战无极境。姜篱天赋异禀，是他们五人共同选中的愣头青，他们期望姜篱破开天道束缚，斩出一条成仙路来。
姜篱的确斩开了天门，可是这五个没一个人突破成功。尤其其他四个老的快死的，在突破过程中耗费了大量灵力，都回去休眠了。
大战之后，百家声势远不如前，压根无力同一个真仙抗衡。他们第一次接受了一个乞丐出身，毫无世家背景的剑尊。天外天这帮尊者为布局人间，挑起大战削弱百家，助姜篱问鼎至尊没少出力，到头来啥也没捞着，颇有埋怨。
特别是这个散结尊者死老头，动不动损她一句。
“说的好像你有办法似的。”姜篱气道。
“天外天上古籍成山，你快去寻吧。”散结尊者望着银床上的殷雪时叹气，“真是个傻孩子。旁的修者为了增进修为，长生不老无所不用其极。只有这个傻孩子，为了你，费尽心血，虚耗自身，不知要在这里睡多久，可有苏醒之日。而你这个丫头素来心大，又能等他几时？”
他又开始念叨了，姜篱听得心烦意乱。
“我去找办法了，你帮我守着。”姜篱道。
“你要是移情别恋，我就给他配冥婚。”散结尊者幽幽道。
姜篱把天外天的古籍搬下了人间。成了真仙，日子并没有比以前轻松，她必须承担剑尊的责任，俯治四海万民。几大世家合力复原孤剑城，迁移子民富户入城居住。明光宫重开，宫城初成，身为剑尊的姜篱必须召开大朝会，接受四海世家的觐见。
大朝会上，姜篱降下了她第一道旨意。
——重建苍岚山。
苍岚山再起，世家垄断道法的口子将被打开。届时人人皆可修仙，人人皆可问道。
旨意一出，百家哗然。姜篱说了，谁敢阻拦，她拧谁的头。迫于姜篱的淫威，家主们只得点头同意。
殷源流素来从善如流，知道大势不可逆，不如抢占潮头。将来那些平民子弟必定要拜师学道，若殷家子弟成为他们的座师，殷家的荣耀至少可以再延续一百年。
殷家毛遂自荐，为姜篱重修苍岚山。
于是，姜篱更忙了，白天要处理杂七杂八的政务，要监督殷家重建苍岚山，晚上还得翻一大堆古籍，寻找唤醒殷雪时的办法。
殷雪时的大小医仙术最是精妙，姜篱想从中找到办法，试图自己修习医道，结果孤剑城的丹炉被她炸了。由于真仙的灵力引入丹火，丹炉爆炸时引得天地震动，世家以为又有一场大战在孤剑城爆发，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人鞋都没来得及穿，结果只看到被爆炸熏得满脸漆黑的姜篱，和刚刚建好两个月就被姜篱弄塌的明光宫。
宫城修者都跪在地上哭天喊地，求姜篱不要再炼丹。
姜篱：“……”
姜篱抱着殷雪时的大小医仙术叹气，想她天赋异禀，竟然搞不懂这小小的医道巧技。
“师父，我们跟你一起找吧。”戚飞白自告奋勇。
“我也来！”萧宣高高举起手。
岑知絮也从天外天赶来，加入研读医书的行列。有了她，戚飞白和萧宣看不懂的医道术语得到解释。孤剑城添了他们，多了许多人气儿，不似往日那般空旷。姜篱为萧家平冤，萧府重开，萧家姐弟一同清扫祠堂，摆上他们父祖的灵位。
姜篱在灵桌上添了一个牌位——萧梨的灵位。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除了燕珩。孤剑城守卫过于森严，他混不进去，只能待在隐川。他日日潜行在隐川，期待姜篱回隐川下榻。他偷偷给姜篱的寝居扫地，偷偷把姜篱养死的绣球花换成新的，还和萧宣抢姜篱的衣裳洗。
“你谁啊你？”好不容易和姜篱回一趟隐川，萧宣看家里莫名其妙冒出个大活人，非常惊愕。
再看左右巡守的殷家子弟，都对他视而不见。
“我是姜篱的弟弟。”燕珩把萧宣盆里的衣裳放到自己盆里。
萧宣又把他盆里的衣裳抢过来，“我才是二姐的弟弟。”
两个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殷源流从旁路过，叹息着摇头，“三百多岁的入神境，还和一个孩子打，唉，世风日下……”
姜篱翻着古籍，从冬日找到春天，再从春天找到下一个冬天。戚飞白和萧宣看累了，在书堆里酣睡，岑知絮也打起了盹儿。只有姜篱不眠不休，点着一盏孤灯，看古籍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萧宁、王南珠和沈家姐妹来过几回，也帮姜篱翻过古籍，碍于家中事务繁多，留不了多久。萧宣戚飞白和岑知絮要修行，不能时时待在此处。最后的最后，又只剩下姜篱。
“找到了！”第三年的春日，她忽然大喊。
“什么！”萧宣和戚飞白被惊醒，看姜篱兴高采烈，眼睛一亮，“找到办法了？”
“倒也不算办法，”姜篱抚摸古籍残页，道，“不过有法子绕过他神识筑起的高墙，进入他的梦里了。”
萧宣听得似懂非懂，和戚飞白面面相觑。
“我去试试！”姜篱道。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不见了。
姜篱回到寝宫，趺坐在床上。三年了，他会做什么梦呢？姜篱闭上眼，陷入沉睡，神识化为一道金光，飞入天际。在那许许多多的梦里，她找到了殷雪时的梦境，一头扎了进去。
霎时间天地改易，姜篱看见无尽的云雾，和墨绿的重山叠嶂。绵延的长阶上，有一个单薄的白衣少年正在扫着石阶。一级一级地扫，一丝不苟。姜篱飞速下坠，在落地前变成自己十一岁的模样，跳到他的面前。
他明显吓了一跳，乌浓的眼眸缩了几分，还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这态度，好像她是个从天而降的流氓。
好几年没见他，她眼睛有点酸，连忙望向万步阶，让山风把热热的眼睛吹凉。
“殷雪时，”她问，“你怎么又在扫地？”
他望着她，不言语，蹲下身拿起一枚小石子，在地上写：“你是谁？”
姜篱：“……”
这厮在梦里不认识她？
而且他好像又变成哑巴了。
或许，因为这是个小时候的梦吧。十二岁以前的殷雪时，自然不认得她，自然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哑巴。
她抱臂站起身，道：“我叫姜篱，是……”
殷雪时抬头看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挑了挑眉，道：“是你的主人。”
殷雪时：“……”
他不再搭理她了，兀自低头扫地。
姜篱坐在石阶上，看他扫啊扫。落叶纷纷，每当他扫过一级，便又有新的落叶落在石阶上。这长长的万步阶，怎么扫也扫不完。而他不厌其烦，扫上来，再扫下去。似乎他在这场梦里，扫地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姜篱怎么也想不到，殷雪时的梦竟如此无聊。
梦里的时间好像比外面长很多，姜篱看他扫了一个月的地，外面才过去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姜篱必须去上朝了，便起身离开。走的时候忘了跟他说一声，殷雪时重新扫上来时，便见原本姜篱坐的位置已空空如也。
第二天晚上姜篱再来时，给殷雪时带了一张手势图。和她十一岁那年自创的一模一样，她把图卷丢给殷雪时，道：“今天不许扫地了，给我把上面的手势记牢。”
他在地上写：“为何？”
“你练会这些手势，”姜篱说，“咱们就能谈情说爱了啊。”
他在地上写字的手定住了。
姜篱拍拍他肩头，“赶紧练，明儿我检查。”
说完，她上了树，睡在树枝上。
“今天好累，世家那帮傻缺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事，揍了好几个蠢材，”她摆摆手，“我睡了，你扫你的，记得背手势！”
梦境中的一个月过后，当殷雪时再次扫上来时，树枝上又一次空了。
第三天晚上，姜篱进入梦境，发现殷雪时不在万步阶上了。走进树林，殷雪时小屋的窗纸孤单单地亮着。她进了屋，发现殷雪时在抄经书。
唉，成天不是扫地就是抄书，这家伙还能不能更无聊一点？
擎着灯盏往里看，小屋堆满了他的抄的经文，已经堆成了高墙。
“殷雪时，你能不能干点有意思的事？”姜篱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问，“你恢复得怎么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殷雪时放下笔，做了个手势，“你去哪了？”
“孤剑城啊，”姜篱道，“我现在是剑尊，我老忙了。烦死了，成天一堆事等着我，不是张家和李家自相残杀，就是陈家和蒋家结盟要来反我。以前觉得阿竹残暴，现在当了剑尊才懂，真想灭了他们得了。”
殷雪时静静听着，听完了，继续抄经。
姜篱看了他一会儿，问：“殷雪时，你想玩点有意思的么？”
殷雪时抬起头。
不必比手势，她也知道，他在问：“什么？”
姜篱笑了笑，道：“闭眼。”
殷雪时没动。
“让你闭眼。”姜篱没好气地说。
殷雪时抿了抿唇，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总是很听话，姜篱要他干嘛他就干嘛。
万籁俱寂的雪夜，姜篱倾身越过长桌，吻了吻少年冰凉的唇。他们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两个小小的人儿亲在一起，像格子里的皮影戏。
殷雪时猛地睁开眼，古镜似的眼瞳里漾起惊讶的涟漪。姜篱听见小屋外风雪肆虐，还有心跳声咚咚急响，擂鼓般响彻天地。下一刻，梦境天旋地转，姜篱的神识被挤出了幻境。
姜篱：“……”
殷雪时这个家伙，不用这么激动吧。
银床上，冰雕似的男人静谧地沉睡，只眉间浅浅一道褶皱泄露了他梦境的动荡。姜篱伸出手，恶作剧似的捏了捏他的脸颊。
第四天晚上，姜篱带着一身血腥气进了殷雪时的梦境。这一次，殷雪时没有在扫地，也没有在抄经。他坐在宽宽的大屋檐下，披着大氅，拿着手炉，安静地等她。姜篱在他身侧坐下，他嗅到她身上的血气，皱起长眉，打手势道：“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姜篱道，“陈家和蒋家造反，我上了趟前线，杀了些人。”她低头闻了闻自己，“杀得太晚了，没来得及洗澡，熏着你了？”
殷雪时摇了摇头。
“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时候醒？”姜篱双手枕头，仰面躺下，“你成天不无聊吗？”
殷雪时打手势：“这里不好么？只有你，只有我。”
姜篱慢慢明白了，为什么殷雪时的梦境是这里。
十一岁，万步阶，隐川，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母亲已死，他刚刚和姜篱初遇，姜篱尚未遇害，风月正好，少年心动，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正因时光太好，所以他不愿意醒。
姜篱心中微痛，闭上眼，假装睡着了。寂静中，有一个轻轻的吻落下，像蝴蝶栖在了她的唇上。
罢了，他不愿醒，那她就来找他。
此后每天夜晚，姜篱都来入梦，就像从前他扮成小白，进入她的梦境。她看他扫地，看他抄经，偶尔恶作剧，在他的石阶上画小人儿，在他的经文背面写烂俗话本——才子在家洗衣做饭，佳人揍遍百家无敌手。
外面的战争愈演愈烈，一开始只有陈家和蒋家结盟，后来连齐家、秦家、沈家都纷纷加入，自号“弑仙盟”，一同举起讨伐姜篱的大旗。数年的休养生息，让这些世家觉得自己能够和真仙叫板。十万修者大军联合在一起，总不会敌不过一个孤立无援的真仙吧？
他们不赞成大开修仙之路，更妄图毁灭重建不久的苍岚山。他们无法接受姜篱这么一个不属于任何世家的剑尊，她脾气暴躁，会当众骂上书阻止重开苍岚的家主“老王八蛋”，她性情桀骜，每次开冗长的朝会，下边的家主们在争论今年大计，她在上面画众家主的鬼脸。
世家皆道，新任剑尊“不成体统”。
他们发布檄文，用诘屈聱牙的话儿历数姜篱的过错。当然，他们不知道，檄文送进明光宫，姜篱看了半天没看懂，拿来垫桌角了。
姜篱开始征战四方，雷霆降世，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世家这才切实地体会到，真仙与凡人的差距犹如天堑。弑仙盟溃败奔逃，在姜篱面前犹如蝼蚁。
然而修者好杀，苦的是他们治下的百姓。姜篱一面碾压这些反叛的世家，一面想方设法恢复百姓的生计。她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觉可睡，花了一个月剿灭弑仙盟，处决陈、蒋、齐、秦和沈家的家主，又花了一个月清理逃亡的余孽。
足有两个月没睡觉，也因此，她足有两个月没去找殷雪时。殷源流告诉姜篱，安抚百家的办法，是纳世家子入后宫，以此表明姜篱虽然重开苍岚山，但并不想将世家赶尽杀绝。
“我不是和殷雪时成亲了么？”姜篱道。
“和你成亲的是殷识微，在百家眼里，他已经死了。”
按照殷源流的说法，她非得再成亲一次不成。当然了，他殷家子自然是要当正室的。殷源流这死老头子精得很，还领了个二十岁的殷家青年给姜篱看，说这是他千挑万选，长得最像殷雪时的。
姜篱说：“你大爷的，滚。”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殷源流说的有道理。变革应该循序渐进，世家动荡，则天下动荡。
“罢了，那就再成亲一次吧。”她做了决定。
她太忙了，以至于忘了，梦外过了两个月，梦里却过了十年。
当诸事皆毕，她终于有时间躺上床，神游入梦。殷雪时的梦境漫天飞雪，小屋早已在沉重的雪堆中倒塌，成了一片黑黝黝的废墟。那个孤独沉默的少年已经没了影踪，姜篱走遍万步阶，都找不到他安静扫地的身影。
他去哪儿了？
姜篱惊醒，直奔天外天。烂柯洞府里，殷雪时依旧躺在银床上，好似凝固在了时光里，永远静止，永远不会苏醒。姜篱摸了摸他冰凉的银发，满心茫然。
殷雪时，你怎么不做梦了呢？
因为等她太久，不愿再等了么？
她靠在他的心口，倾听他静谧的心跳。梦里寻不见，她还能到何处去寻呢？哀伤落满心头，好似霜雪落满天外天。她闭上眼，一滴泪悄然淌下脸颊。她没有看见，殷雪时的手指动了几分。
孤剑城开始筹办姜篱的大婚，成婚对象是一个虚构的殷家子弟，姜篱打算和这个假人成亲，等殷雪时醒了，再休了他。反正只要糊弄过百家就好，她必须使天下归心，不再有人谋反叛乱。只有这样各方百姓才能得以休养生息，而她也才能有空壮大苍岚山。
然而谁扮这个假人成了难题，戚飞白贼心不死，自告奋勇，“师父，我觉得我很行！”
“滚蛋。”姜篱用下巴颏儿指了指岑知絮，“阿絮，就你来吧。”
岑知絮十分惊喜，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嗯。”
“天爷，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居然可以嫁给二姑娘！”她捂着脸，高兴地脸蛋通红，“我、我要去准备嫁衣！”
姜篱：“……”
不是，假成亲而已，而且是和女人成亲，至于这么激动么？
岑知絮喜滋滋地缝制嫁衣去了。
消息姗姗来迟，传到天外天散结尊者的耳中，已是婚期的前一天。散结尊者气不打一处来，对弟子说他早就料到姜篱这个丫头不是个专情的，可怜他徒弟还躺在床上，不知何日能苏醒，她就移情别恋，另找人家。
他道，她和别人成亲可以，殷雪时也要和别人配冥婚！
他拂袖而去，直奔烂柯洞府，进了里头一看，星辉筑成的银床上空空如也。
洞府中传出他的惊呼：“我徒弟呢！”
庄严的乐声响起在孤剑城上空，修者们敲响编钟，吹起笙箫。鲜艳的红绸把孤剑城装饰得一团喜庆，灯笼好似衣袖上的大镶大滚，给御道镀上红边。仙轿在孤剑城外降落，宫门次第洞开，新郎掀开轿帘，踏进孤剑城的红漆宫门。
那是个高挑的青年，一身庄重繁复的纯衣纁袡，皎皎如天边明月。因而如今剑尊是女郎，戴盖头的成了新郎。新郎的爵弁垂下轻云似的红纱，遮住他的面目。无人看得清楚他的容貌，只见他颀长挺秀的身姿。
不愧是殷家郎君，大家都这么说，只有隐川走出来的儿郎，才有这般松竹般的气度。
他跨过火盆，越过马鞍，走过剑斧夹迎的长道，接受星官的唱赞和祝贺，走到九重阶下。姜篱立在高阶之上，朝他伸出手。他握住她素白的手掌，温暖的温度透过指尖相传。姜篱闻到他身上的冷昙香味，低声道：“阿絮，你特意扮你师尊么？你今天和他好像。”
岑知絮侧了侧头，似在透着红纱看她，却不言语，大约是紧张，姜篱小声安抚她，带着她敬告星辰与天穹，向四海六合千百世家宣告，孤剑城的中宫有了主人。典礼过后，则是朝宴。新郎暂且避入暖阁，由剑尊独自宴请百家，听取他们的祝贺。
姜篱与殷家结亲的举动的确安抚了不少世家，这帮人跪在丹墀之下感激涕零，高声盛赞姜篱文治武功，泽被万世，甚至开始暗搓搓地引荐自家的儿郎。殷源流听得吹胡子瞪眼，小声告诉姜篱，这些人的儿郎谁患有痈痔，谁好色贪淫，谁貌丑如猪。
殷源流这个糟老头子，怎么谁得了痔疮他都知道？
好不容易熬过大典，姜篱负着手进了洞房。
岑知絮规规矩矩坐在婚床上，姜篱坐在她面前打量她，道：“你今天装得真像，不是说你的易容丸是刚研制出来的，还怕没效果么？啧啧，依我看，你的医术能赶上你师尊了。行了，别装了，歇着吧，一会儿我还得再去梦境里找找你师尊。”
她随手拿起秤杆，挑起岑知絮的面纱。
一刹那间，时间好像停止了流淌。
她与一双银灰色眼眸相对，烛光笼罩他们二人，她在这双眼里看见惊讶的自己。
不是岑知絮，是殷雪时。
没有易容能瞒过她的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阿篱，”殷雪时轻声道，“我回来了。”
她怔怔然，抬起手，捏了捏他白皙的脸颊。确认是真的，不是在做梦。他回来了，默不作声地完成了和她的婚礼，坐在她的婚床上，成为了她的新郎。
原来，他从梦境中消失，是因为那时他不再陷入循环往复的长梦，即将苏醒。
姜篱心中有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无法言说。
最后所有言语化成笨拙的一句：“怎么醒的？”
“三百年太久，十年太久，”殷雪时静静看着她，“我不愿再等。”
当他想明白，恰好旧伤也几近痊愈，便从梦境里出来了。
姜篱张了张嘴，喉间发涩。三百年的孤苦，十年的大梦，他等了她太久。
“这些时日你做了什么，”殷雪时揉揉她发心，“可否说给我听？”
“我做了好多好多，”姜篱掰着手指头数，“镇压了弑仙盟的叛乱，杀了四家狗贼头头，拨了好多赈灾银发给被战争牵连的百姓，重建苍岚山，延请四方大能当长老。我还请了明夫人出关，就那个和自己丈夫和离去问道的前辈，你记得么？她说苍岚山不仅要有男弟子，还要有很多很多女弟子，我非常同意。”
“还有别的事要做么？”
“有啊，”想到这些姜篱头就痛，“要拨款给苍岚山，款子没着落，我得想法子从世家那些傻缺的嘴里抠点儿。北边闹大旱，都说是近年来征战不休，天降灾祸，我得去管管。萧宣一个小孩儿撑着萧家，我得去钱塘镇一镇场子。萧宁儿子的生辰快到了，礼物我还没选好。燕珩那个二百五欺负萧宣，算了，赶明儿把他认回来得了，免得天天给我惹事儿……”
殷雪时垂目看她，安静又温和。
她叽哩哇啦地说，他静静地听。
姜篱说累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姜篱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总是有很多事要做，忙到焦头烂额，忙到顾不上他。从前是复仇，现在是当剑尊。她开始感到懊恼，道：“殷雪时……”
他却掩住她的口，道：“时间还长，我们一起去办。”
只要在一起，他便不需要等待。
烛火映着他们二人的眉目，他们彼此的眼眸都光彩熠熠。
“那个梦境，你不想回去了？”她问。
他轻轻摇头，“阿篱志在天下，方寸梦境，对你来说，太小。”
“我们有时候也能去海外仙山、洞天福地什么的，过过只有你，只有我的生活。”姜篱挠挠头，道，“但是你不能成天扫地，抄经，我会无聊死。”
他淡淡微笑，“好。”
“话说，你想不想当苍岚山的丹药长老？”姜篱灵机一动，“咱俩是夫妻，我能不付你工钱吗？”
刚醒来就被薅羊毛，殷雪时无奈地说道：“好。”
夜色正浓，从暖阁的栏杆望出去，万家灯火，星辰长明。
传说，剑尊和她的医者永世恩爱，再未分离。
人们永远会记得那一夜大婚，他们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一同看山河浩大，星河耿耿。并肩而立的剪影留在了永恒的时光里，从此地久天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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