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只是说去蔺老先生家中拜谒，却又先行遣了祁竹和锦瑟回来，如今已过戌时仍不见归人，方云瑶便知晓她定是又去了王府，心下虽急，却又终究是无可奈何，只等在外堂中亲等着。
顾望之回来时唇上泛着微微的红肿，眼下也红了一圈，像是哭过，方云瑶以为她受了委屈，连忙上前揽过顾望之，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她，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也只是红着眼眶说了句，“饿坏了罢，我叫小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
顾望之摇了摇头，咧着嘴角笑了笑道：“我累了，想歇息。”
“好，我们这便歇息。”方云瑶握着她的手心带她进了里屋，一面梳理着她的鬓发，一面忍不住落下眼泪。
“阿瑶莫哭，原是值得高兴的事，”顾望之感受到肩头滚烫的泪珠，安慰道，“这世上诡谲有很多，朝堂上玩弄权术制衡八方是一种，爱恨嗔痴拿捏人心也是一种，两相并举，方才是高明之处。”
方云瑶摇了摇头，又哭道，“可我不愿你这般。我不愿你委身于人，更不愿意你受这样的折辱。”
“阿瑶，”顾望之蓦然开口，“我从不是被三从四德圈囿其中的人，这世间女子也并非人人都要守在内帷感恩戴德。你以为阿姊的死只是一人的苦难吗？不，从不是。”
“你见过二姐姐在马球场上的英姿，见过四姐姐不出闺阁的运筹帷幄。可如今，一纸婚书，一栋宅院，便叫本该意气风发的女娘在深庭内院中摧枯拉朽，任风凋零。残害她们的从不是某个谁，是女诫，是内训，是三从四德，是礼教尊卑，是上位者于下位者的欺凌，是下位者甚至连反抗都不能的悲哀。”
“因为这里，”顾望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的神色几乎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的痛苦，“这里被束缚住了，这是你的苦难，是我的苦难，是天下千千万女子共同的苦难。
“阿瑶，我可以低头，但我不能输。”
方云瑶一怔，随即用力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内宅诸事我定会替你打理妥当，不会叫你为此分心。”
顾望之戳了戳方云瑶的脸颊，笑道：“我娶你又不是要将你困囿于内宅，你有你想做之事，何必以我为主。往后，许是还要有你忙的时候呢。”
方云瑶眨了眨眼，不解道，“有我忙的时候？”
顾望之点头，拉过方云瑶的手坐在自己跟前，道，“我同仲景商榷要改天下学制，我心中已有预想。”
“其一，一改从前的官宦世家子弟按品阶入太学，而是天下万民皆可入京行考以进，如国子生、太学生、四门生等也统统取缔家世门槛，以成绩优劣分定。其二，须培养特定人才，分设律学，法学，算学、医学等专门别类的学科。其三，在各州府设立分学，直属国子监与礼部管辖，培养地方人才。”
方云瑶闻言大喜，应道，“这是极好的法子，如此一来读书的权利便不仅仅局限于仕宦之手，是可兴文教，育人才。”
“可是，”方云瑶皱了皱眉道，“这同你方才说此事同我有关，可我一个居于内阁的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顾望之笑道，“待做完这些之后，我还有个顶重要的事要做。你可记得那年徐州，我同你说过什么？”
方云瑶回想了片刻，旋即又不由缓缓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你是要……”
“是，”顾望之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为女子开学堂，我要她们读四书识五经会六艺，从无才为德的思想禁锢中走出来，而不是囿于相夫教子的内帏中了然一生。”
“我还说过，要你做南楚第一位女学经。阿瑶，你可准备好了？”
方云瑶捂住口鼻，任由眼泪不断落下，却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变革之风已起，这天下也不会再是一个人说了算。”顾望之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轻声道。
“阿瑶，春天就快来了。”
*****
临近年关，应袆从东境巡营归来，回途中又顺手剿了儋州的一窝土匪，受了不少赏赐。
他素来不在乎钱财之物，身边又无亲人，便拿了许多送到顾府去，只说是她新婚时自己不在，权当是贺礼了。
顾望之看着院外的几个大箱子，惹不住抽了抽嘴角：财神爷驾到，统统闪开。
“不曾想你还是是个痴情种，金符换妻之事我在东境都有所耳闻，回来之后雅琪……咳咳，我夫人也曾多次提起，只说是羡煞了京都中的一众女眷。”应袆有些兴奋道。
“你拿我取笑作甚？”顾望之白了他一眼，有些发愁地看着这些个箱子道，“你搬这些东西到我府中，若被人瞧见了难免又是一番闲话。”
应袆喝了盏茶水，早已有了主意般，“莫怕，你府中最近不是在修葺院子吗，我将东西混进送砖瓦的匠人处一同捎进来的，旁人瞧不出什么。”
顾望之点了点头，便也欣然收下了，正好她近日手头有点紧，送到门口的钱还是要要的。
“对了，我近日发现一怪事，”顾望之皱眉道。
“何事？”应袆好奇。
顾望之有些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道，“之前京都之中盛传了一些……咳，关于我的话本子，就是有我同季阳的，还有我同既白的，还有……总之就是内容有些难以言说，其中许多词句我瞧着像是我们那个时代的。”
“我明里暗里费了不少功夫查证过，这些书竟皆出自苏家二姑娘苏既姣之手，我虽怀疑她可能同我们一般并非这个时代之人，可我也曾去苏家见过她，言行举止并无不妥之处。”
“竟有如此怪事？”应袆垂眸，思忖了片刻，似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
“你若知道些什么直说便是了。”顾望之他似有踌躇，开口道。
应袆抹了抹鼻尖，红着耳根道，“额……是这样，我原先不是同你说过我来这里时丢了个包吗？还曾托你寻过。”
顾望之点了点头，“可这些东西不都陆续寻到了吗？”
应袆咳嗽了两声，道，“其实里面还有个东西，我想着也不重要，便不曾同你说过。”
顾望之心下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何物？”
“就是……”应袆嘿嘿一下，试图掩饰尴尬，“就是我妹妹塞进我包里的几本耽美册子。”
“……”顾望之从未有此刻感到如此无语，深吸了几口气方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苏既姣得了这两本书，才能写出我的那些个话本子来？”
应袆看着面前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的顾望之，连忙转移话题道：“这事以后再议。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极其重要的事同你说的！”
顾望之见他神色真诚，虽缓和了些，却也仍没有好脸色，“说。”
应袆连忙道，“我在儋州不是剿了一窝匪人吗，正巧便救了一个姑娘下来。她说她原也是要入京的，路中被山匪掳了去，我见她吃了不少苦头，便顺带捎了她一程。”
顾望之点了点头，“嗯，应当的，那姑娘现下安置在何处？若是你府中不便，可将人接到我这里来。”
“不是这个，夫人她心胸宽广，见着那女子可怜二话不说便将她安置妥当了，并无不便之处。”应袆连忙摆手，他挠了挠头抿着唇道，“其实是因着那女子的身份。”
顾望之疑惑道，“身份，身份如何？”
应袆附在顾望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顾望之不由大惊道，“什么？你说她是向海洲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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