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年,旧三年。
六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坐在书桌旁的箫飒刚写完这天的日志,他放下钢笔,合上第十七本日志本。
桌面上摆放着写满了钢笔字的十六本日志,这么平凡的航海经历也能写出这么多本书来,是件多么稀奇的事啊!
年近四十的箫飒正对着窗户,衰老的太阳西沉,柔和的夕阳被窗棂框成四四方方的图案落在桌面上,并梳过他留了短短胡须的脸庞。
蓦然间,这些年的心事又上心头,仿佛一根银针戳中他的伤疤,温热腥甜的血液汨汨流出,往事浮在眼前历历在目,过去的欢乐和忧伤俯拾皆是,但是这都有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不能回到从前。
光阴的流失,在箫飒身上得到了具象的流淌,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条细纹,胡须也疏于打理,衣服照样是那几套,缝缝补补又三年。
三十多岁并没到衰老的年纪,他成了一个更成熟更有魅力的男人,而他却为这种改变而深深的苦恼着,他害怕就这么老去,还没把失去的一切抢夺回来就老去。
人生苦短,摆在面前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做,而他连自食其力的念头都未曾动过。
他安于现状,不想各处去流浪,如果不试着朝前走,老了老了又会后悔年轻时自己怎么会那么混账。
有时箫飒又豁然开朗,如果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离开人世,也许这世上再没有人死得比他还文雅的吧!
大家伙都在为了生存而博弈,基本上无人寿终正寝,他应该珍惜安宁平静的来之不易,感恩戴德孟婆的给予。
夜晚来临,今天没有兴致,箫飒不想看其他书,他打开自己记载的第一本航海日志,笔迹一入眼他就哈哈大笑:早晨七时,肚子咕嘟咕嘟叫,我想我该去上厕所了,一天的序幕就由此拉开……
笑中带泪,过去怎么老记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是航海日志,倒不如说是青涩的私人日记,那时写的字歪歪斜斜不算工整。
这本书翻到最后,总体上已有很大改观,这跟箫飒笔迹由啰嗦改为简洁明快的方式有关,一手漂亮的好字配上有始有终的日志,品读起来当真是种享受。
日志上的内容一秒就把箫飒拉回过去,从开始到结尾的转变附带说明了箫飒的心理活动,写作的技巧是要靠自己去慢慢掌握和领悟的。
无论进步与否,风格不同的日志各有各的好处,开头的日志就是很轻松欢快的记载日常点滴,后面变得愈发的沉重,大概是受心理因素的影响。
箫飒这几年过得并不怎么好,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漂泊无定的生活,大风大浪使他疲惫,晴空万里也给不了人一点点哪怕微乎其微的安慰。
“咚咚咚……”正看到令人生厌到底严肃部分,板着一张马脸阅读的箫飒倏地听见敲门声,一秒将毫无防备和芥蒂的他打回更加残酷的现实。
烛光摇晃那么三两下,箫飒将日志反面扣在桌上以便接着看,他做了几组深呼吸,走到门前将门打开,敲门的是稀客孟婆。
孟婆朝打开的门缝里看去,视线挤开人高马大的箫飒,随随便便瞥了瞥箫飒黑漆漆的房间,“在记航海日志吗?”
“没有,我在看!”身体快严丝合缝挡住门缝的箫飒彻底打开门让孟婆瞻仰个够,他低下头,搔了搔脖子,“已经记完了。”
“你现在没事可干吧!”孟婆关切地询问,箫飒心头一热,传闻中老婆子很少待人亲近,他消受不起老人家的温柔啊,“我能否占用你一点时间呢?”
“好啊,”六神无主的箫飒回头看了眼烛光糊裱的航海日志,“可以,有什么事吗?”孟婆特地来一趟已经离奇,拐弯抹角,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你跟我来,”孟婆招招手,转身就走进昏暗的过道里,箫飒关上门跟着她压缩矮小的背影右转,转来转去,百转千回。
孟婆推开门,摆了摆枯糙的手请箫飒首选进去,他目睹到这是个偌大的图书馆,里面的藏书数之不尽。
高大的书架上塞满了厚厚薄薄的书,千奇百怪应接不暇,就连墙上天花板上也没少放书,置身于此,他深知什么叫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原来你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呢!”找到了共同的爱好,关系一下子拉近了,箫飒暂时放下了对她的防备。
“这都是我这几十年里从一些沉船里捞回来的书籍,涉及面广泛,史学、地理、名着、游记、航海日志……数之不尽,我至今还有一大部分没有看完呢!”孟婆不无炫耀地说,“要怪就怪它们多得能压死人。”
“你让我来这干嘛?”箫飒没有参透孟婆的心思,“是让我来给你的书编号分类摆好,还是能将这些书借给我阅读?”
“你以为呢?”过去的这几年,孟婆的外貌倒没什么改变,头发掉了一些,老人典型的和蔼和慈祥,是她身上显着的特点与标志。
不能被外表迷惑了,箫飒不能掉以轻心,她老人家的城府可没这么简单的,“我想是后者吧,若让我来整理书籍,我宁愿去跳海。”
说话间,箫飒眷恋的目光扫过一排一排的书架,仿佛成为一个鸡毛掸子,清扫了书架上积攒的灰尘。
“你想的没错,”孟婆鼓励道:“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多看点书长长见识,这对将来大有裨益。”这还是箫飒认识的刀子嘴老婆子吗?
提起年轻这个字眼箫飒就伤心,孟婆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年纪是还年轻,可是他的心态已经老态龙钟了,他能力有限,前途渺茫,还能在哪个方面大展所长呢?
“多学习学习,总归是有好处的,多学了也没坏处,多看点书,拓展你的知识面。”孟婆知道箫飒不够自信,便说出这样的话来开导他。
人活着就不是一无是处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一条路走不通,索性走下一条路呗!
“想看书吗?”孟婆见箫飒迟迟不开口,自作主张的问他?
箫飒痴呆地望着这些书,这是他青睐的书本,过去书荒时,他总想着他要有看不完的书就好了,这个图书馆的藏书粗略估计也有十万本以上。
看完他们不知要到猴年马月,这对得上箫飒长期以来的胃口,但是曾经许了几年愿望也没得到的东西,就这么横空出世在眼前铺展开,他多多少少感觉不到真实性,就像在做一个白日梦,兴许翻个身摔下床就醒了。
“这些书全部能给我借阅吗?”箫飒压低声音,然而兴奋却撞得他耳根发热发红。
“当然,我不是说过吗?”箫飒觉得今晚的孟婆可爱得像个小姑娘。“你爱借多少就借多少,不过要记得还回来哦!”
“那是必须的。”箫飒快活地说,他想躺在地上打滚,这才足以显示他的欢悦,黄灿灿宛如金阳一样禁裹着他。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孟婆不愿看到箫飒持续消沉下去,像个快要融化的冰激凌,所以向他开放私人图书馆咯。
“这是图书馆的钥匙,你要保管好,千万不要弄掉了。”走之前,孟婆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古老的钥匙递给箫飒。
一晚上箫飒都待在在图书室里看书,后来凌沉也来了,这是他们哥俩唯一能找到的乐趣,不在船上连续待上六年时间的人,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一本好书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熬夜看完了一本书,斗志昂扬的箫飒躺在床上睡不着,大脑仍是分外的活跃,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在头皮上跳舞。
蛮以为睡不着了,最终还是眯了会儿眼,第二天一大早箫飒就醒来了,海面的雾聚集在一起,像一个个无处藏身的幽灵。
每当想起自己拥有一把开启图书馆的钥匙,他就迷迷糊糊睡不下去,非得拎着专用钥匙开了图书馆的锁,亲眼所见这些数不胜数精彩绝伦的精品书,他才相信昨晚上发生的事,不是他在做一厢情愿的梦。
从今往后,箫飒日日夜夜泡在图书馆里,这里的藏书比他房间里小小书架上摆着的书丰富多了,读也读不够,看也看不完。
少数几次凌沉和孟婆也会来,他们喜欢抱着书回自己的房间品味,时势造就身体只能待在舰船上,借助书本心灵却能来一场长足的旅行和散心。
时间又过去六个月,半年的时间,箫飒视力下降得厉害,他眼睛看东西本就不清晰,加上每天用眼过度,眼泪不自觉地流下,他快要成为一个不见天日的瞎子了。
孟婆出于好心帮他看了看眼疾,她说箫飒的病情很严重,不只是视疲劳,眼球病变了,应尽早停止相关的阅读。
就连这最后享受乐趣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箫飒感觉前途黯淡无光,难道将来只能对着天空看星星看月亮了吗?
箫飒懊悔无及,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做,每天不知天昏地暗的看书,只是为了贪图一时的享乐而把眼睛看坏。
如今倒好了,将来没办法看书了,眼睛看东西有重影很模糊,偌大一个字摆在眼前也看不清,他不过三十多岁,视力却和七八十岁的老人相差无几。
得到孟婆的治疗后,眼睛还是没办法恢复到正常水平,找书看没问题,只是不允许连续看太长时间,半个时辰中就要抽十多分钟眺望远处。
箫飒将形式古老的钥匙还给了孟婆,并许诺将来再也不会进去没头没脑地看书,他要填个表格,有节制有规律的生活。
收到钥匙的孟婆说她很抱歉,好心办坏事,给箫飒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当初给箫飒这么多书籍看的人是她,现在说他不能多看书收回钥匙、不让他随心所欲进出图书馆的人也是她,这样会给人留下恶毒女巫的影响的。
箫飒说孟婆千万不要自责和歉疚,这一切并未拜她所赐,要怪就怪他自己太顽劣不学好,一旦喜欢上某件事,就为此破土动工,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
孟婆终究只是给了他一把开箱子的钥匙,满室的珍宝是箫飒毕生想得到的,它们闪闪发光、它们光彩照人,他抵制不住宝藏的诱惑,想尽早搬空它。
然而这是个不易艰巨的过程,并不如料想的那么简单,他半途中被珠宝迷了双眼,得了一个惨痛的教训。
这是他应得的,孟婆不要再满怀愧疚了,把责任推诿扯皮到一个老人身上对他来说只是自欺欺人的骗局罢了,是他自己有错在先。
这一天中午饭后,箫飒午休睡不着,单枪匹马走到凌沉的房门前,徘徊又踟蹰,不知该不该进去和凌沉说说他的心里话,也不知凌沉会不会就此流露出同情心。
想了一刻多钟,箫飒下定决心敲了敲门,很快屋内响起下床的脚步声,凌沉开门打着呵欠招呼了愁眉不展的箫飒。
“没打扰到你吧!”讶异的凌沉一个字还没说出口,箫飒主动推开门进了房间。
“你怎么了,瞧着闷闷不乐,一脸怏怏茫然若失的。”凌沉拉了张放在桌前的椅子请箫飒坐下。“这么无聊,你不午休做做异想天开的白日梦,来找我有什么可做的?”
他拍了拍大腿也就坐下了,端端正正的样子像个被私塾先生教育的小孩子。“我有个困扰,不知当讲不当讲。”
凌沉也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你既然都来了,还有什么不当讲的吗?”一句话戳穿了箫飒的意图。“也对哦!”箫飒傻笑。
“我就想问问你到下一个支点还需要多久时间。”凌沉的眼球像两个在蓝天白云间打转的太阳,他手敲着膝盖思忖了一小会儿,吐了吐气,不是很有把握地说:“也许十几天,也可能二十几天,这点你要去孟婆,她能给出精确到秒的答案。”
去找孟婆当然能恰如其分的弄清时间长短,但目前困扰箫飒的棘手关卡不是这个,凌沉见他仍旧是一副遇上挫折心神不宁、心不在焉的神情,不由得潜心思考他的想法。
箫飒皱了皱鼻翼,复又动手抓了抓耳背,这是他紧张时会做的习惯性动作,这两个小动作说明他此刻很为难。
凌沉由此得知他不是想不通一个疑问,而是做不出一个选择,在是与不是两个选项中纠结,他揉了揉脸想让自己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尽快脱身。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人都来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凌沉一如既往的直爽。
“那我告诉你了,你不要怪我。”箫飒念念有词,他的语调倏然低落哀伤,像遇到了过不去的坎。
这坎从地面拔节到高空,怎么跨也跨不过去的,“我不想住在船上了!”不住在船上,这是亡海,很可笑吧!
说完这句话,箫飒全身发烫,眼神畏惧地躲闪着凌沉询问的目光,似乎这八个字是离经叛道的、三教九流的、五迷三道的,并且背叛了凌沉一开始邀请他上船远航的真谛。
愣了愣神,凌沉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像见到一条跳出水面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又立即潜入海底不见踪影的鱼,他万万想不到箫飒说的竟是这句话。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可以理解成箫飒一心想逃离这艘船,可以理解成箫飒不想陪伴他们一路创造新生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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