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抱着天鹅,一步一步走过瓮城。
雪落在羽翎上,很快消融成细小的水珠,像泪。
他走得极慢,靴底踏碎冻土,发出吱呀响,每步仿佛踩自己心尖上。
城墙上下的兵卒看着他,没人说话,这姑娘飞来好几回,有时送信,他们都认得。
那些粗粝沾满血污的脸上,有恻隐,有悲悯,更多是近乎麻木的沉默。
他们见惯了死,见惯了别离,而这样的死法,是头一遭。
霍元卿站在原地,看着无邪背影消失城门甬道。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转身:“传令,伤者撤回二道墙,弓弩手上箭楼,西凌既有了新杀器,今日必有强攻。”
“主帅……”陈穆欲言又止。
“去。”霍元卿沉道。
陈穆抱拳退下。
青石关西隅的伤兵营里,无邪找了一口最大的行军锅。
他默默地架柴,点火,打水。
水是从井里现打的,冰凉刺骨。
锅架在火上,然后开始,拔毛。
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可每一根羽毛拔下时,他的手都在抖。
白雪最爱惜身上的羽毛,总是洗得干净,梳理整齐滑顺,不容一丝尘染。
可现在,她要被煮了。
“无邪兄弟……”一个断腿的老兵躺在草席上,声音发涩,“要不……算了吧?白姑娘她……”
“这是她的心愿。”无邪没抬头,继续拔毛,“她说要让大家都有肉吃。”
老兵别过脸去,喉结滚动。
锅里的水渐渐滚起,白气升腾。
无邪将处理干净的天鹅放进锅里,又摸出怀里一个小布包,是白雪刚带来的盐罐,她说行军打仗吃的寡淡,得自己备盐。
他撒盐,撒得很多,多到锅里浮起一层白沫。
肉香开始飘散。
起初很淡,渐渐浓烈混着柴火烟气,飘满整个伤兵营。
有年轻的士卒抽了抽鼻子,眼圈倏地红了。
更多人低下头,咬着牙,不敢看那口锅。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肉炖烂了,汤熬白了。
无邪用长柄勺舀起一块肉,吹凉,放进嘴里。
咀嚼之际。
“呕——”胃里翻涌,猛地呕吐。
脸上没有表情。
他当无事人一样,盛出第二碗,递给那个断腿的老兵:“吃。”
老兵颤着手接过,碗沿烫得他哆嗦。
他看着碗里雪白的肉,又看无邪那张死水般的脸,突然嚎啕大哭:“白姑娘……白姑娘啊……”
哭声像会传染,营里渐渐响起压抑的抽泣。
无邪倒没哭。
他一碗一碗地盛,一碗一碗地递。
给伤兵,给守城士卒,给烧火老伙夫。
轮到霍元卿时,他盛了满满一碗,连汤带肉。
霍元卿盯着碗里的肉,许久,才伸手接过。
“她最后说了什么。”他问。
无邪默了片刻:“她说……她对我的欢喜,不比我少。”
霍元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汤一饮而尽。
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可他觉喉咙像被砂石堵着,咽得艰难。
“今夜,”他放下碗,声哑得厉害,“我要带死士袭营,烧了西凌工坊。”
无邪抬头。
“人手不够。”霍元卿看着他,“你可以不去。”
“我去。”无邪道:“但等大家吃完。”
“为何?”
“她说要让大家都有肉吃。”无邪转身,继续盛汤,“还剩半锅,分完才算完成她心愿。”
亥时三刻,雪停了。
月隐云后,天地间剩一片墨黑。
青石关北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五十道人影鱼贯而出,皆着玄衣,口衔枚,足缠布。
霍元卿在最前,无邪紧随其后。
两人都换夜行衣,脸上涂炭灰,只露出双眼。
五十人,全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手。
此去,要么烧造杀器的工坊,要么死在西凌营里,没有第三条路。
西凌大营距关城十里,依山扎寨。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屠毕粗豪的笑声。
营地西侧,新搭起的工坊外守卫森严,火把通明。
霍元卿伏在雪坡后,观察片刻,低声:“分三队,一队诱敌,二队放火,三队掩护。”
无邪点头,将背上弓弩解下,那是白雪生前亲手所做送他的弩,她总笑他箭术差,要他多练。
“我去诱敌。”他道。
霍元卿看他一眼:“你状态不对。”
“正合适。”无邪扯了扯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反正……也不打算活着回来。”
“无邪——”
“爷。”无邪打断他,眼神平静,“我答应过,要替她完成心愿,现在心愿已完成,该去做我的事了。”
霍元卿盯着他,拍了拍他肩:“活着回来。”
无邪没应,猫腰窜了出去。
诱敌方式简单,他大摇大摆走到工坊门口,一箭射穿守门卫兵的喉咙。
惊呼声炸开。
“敌袭——”
工坊内外乱成一团,西凌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无邪不躲不闪,手中弩箭连发,每一声弦响皆有一人倒地。
他箭术确实不好,可如此近的距离,闭着眼都能射中。
很快,他被围住。
刀光剑影,血花飞溅。
无邪像不知道疼,背上挨了一刀,他反手将弩砸向对方面门,大腿被刺穿,他拖着伤腿继续往前冲。
他要为二队争取时间。
工坊内,霍元卿已带人潜入。
里面堆满铁料、木炭、硝石,还有数台古怪的铁架,架上摆着半成型的手铳。
几个工匠正在赶工,见有人闯进,骇然欲呼,被一刀封喉。
“烧!”霍元卿低喝。
火油泼洒,火折子亮起。
工坊外,无邪已经成了血人。
他靠在一架废弃的冲车旁,左臂软软垂着,肩胛骨被砍断,右腿也中三刀,站不起来了。
他还握着那把弩。
还剩最后一支箭。
一个西凌校尉狞笑着逼近:“小子,还挺能扛。”
话音未落,弩箭贯喉。
校尉捂着脖子倒下时,无邪也瘫坐在地。
他喘着粗气,看着周围渐渐围上来的西凌兵,唇角上扬扯出一个笑意。
“雪儿,”目光对着无一颗星辰的夜空,他轻叹道:“等我。”
工坊里火光冲天。
霍元卿带人冲出时,正见无邪被三杆长矛同时刺穿胸膛。
矛尖透背而过,带出一蓬血雾。
“无邪——”
霍元卿目眦欲裂,挥剑杀去。
西凌兵太多,潮水般涌来,将他们死死堵在工坊门口。
无邪抬起头,侧目看向霍元卿。
他没说话,只用口型说两个字。
快走!
旋即猛地前扑,任由长矛更深地刺入身躯,双手死死抱住近身两个西凌兵的腿。
“走啊——”他嘶吼,红唇中喷出血沫。
霍元卿咬牙,一剑斩翻面前敌兵,嘶声:“撤!”
死士们护着他且战且退,冲出包围圈。
身后,火光映红半边天,无邪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模糊,被蜂拥而上的西凌兵淹没。
只有一声咧起唇带笑的叹息,随风飘来:
“雪儿……我来找你了……”
青石关城楼上,霍元卿浑身浴血地回来。
带出去的五十死士,只回来十一个。
无邪没回来。
陈穆红着眼眶要给他包扎,被他推开。
“传令,”霍元卿嘶哑道,却异常平静,“西军工坊已毁,三日内必有反扑,全城戒备,弓弩、滚石、热油备足,凡有怯战者,斩;凡有言退者,斩。”
“末将领命!”
霍元卿转身,望向西凌大营方向。
火光仍在烧,烧得很旺,映得夜空一片橘红。
他想起无邪最后的口型,以及几个月来战死的每一个儿郎。
他缓缓拔出剑,剑尖指天。
“此仇,”他对着火光,一字一句,“必报。”
城墙上下,还活着的士卒,齐齐举兵。
没有呐喊,没有嘶吼。
只一片死寂冰冷的杀意,于风雪中无声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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