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交界，枯木岭。
沈清禾勒马立在高坡，黑风衣袍被朔风扯得猎猎作响。
她望着坡下，被灰雾笼罩的营地，指尖一寸寸收紧缰绳。
雾中影影绰绰立着无数人，僵直如木架，皮肤泛着青黑死气。
偶尔有活人士兵走过，皆以湿布蒙面，步履匆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不祥。
更远处，几个刚被拖入雾中的战俘，不过三息便倒地抽搐，口吐黑沫，顷刻间化作同样青黑的尸身，又摇摇晃晃站起，加入那支沉默的军队。
毒尸，数以千计。
沈清禾胃里翻涌。
她认得眼下手法，是禁术“炼尸蛊”。
以活人为皿，种蛊七日，剥其神智，留其躯壳，刀枪不入，触之即死。
“终于舍得出来。”
雾中传来一声轻笑。
灰雾向两侧分开，蓝苏语缓步走出，她身后跟着个黑衣女子，面覆薄纱，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
双眼扫过沈清禾时，顿了顿，又漠然移开。
沈清禾心头莫名一悸。
那眼神似曾相识，看人又令人感到陌生。
“你我之战，始于今日。”
蓝苏语抬手，袖中飞出六道黑影，重重砸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是六具身穿常服的尸身，面容青紫，显然已死去多日。
“皇兄……”沈清禾喉间发哽，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心疼？”蓝苏语歪头，笑容天真如少女，“别急，还有更疼的，你若能在斗场中赢了他们……”她指向六具开始蠕动的尸身，“我便将你兄长归还，留个全尸。”
沈清禾翻身下马，落地时尘土微扬。
她解下背后古琴，琴身乌木，弦丝泛着冷光。
“为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像从齿缝挤出，“他们与你无冤无仇。”
“为什么？”蓝苏语像听了天大笑话，笑声尖利刺耳，“慕容云，你问我为什么？”
她猛地收笑，眼底猩红，“因为你！因为你高高在上，唾手可得一切！你炼丹炼得好，师傅会夸你天赋异禀；你剑法学得快，师兄弟围着你转；你出身尊贵，父母兄长疼你入骨！我呢？”
她向前一步，衣袍无风自动：“我父亲是镇国将军，战功赫赫，可那昏君视他为眼中钉！我这些年替他做事、替他杀人、替他炼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毒尸，只为换我全家平安！可我爹不分青红皂白，只会骂我胡闹任性，我娘说我丢尽家门脸面……我做的每一件事，他们都觉得错！”
沈清禾静静听着，指尖搭在琴弦上。
蓝苏语声线发颤，越说越急：“你呢？你做什么都对！师傅总拿你训我，说你刻苦，说你领悟天赋高，说你心性纯良！
我熬了五年，五年！替昏君做了多少脏事，才勉强保住将军府门楣不塌……可凭什么？
凭什么你干干净净就能拥有一切，我却要满手血污，才能换家人苟活？”
沈清禾抬起眼：“你说你父亲是将军，皇帝要除他，那你可知，浩瀚天下没我的容身之所？”
蓝苏语一愣。
“我出生时被算命带煞，克亲克世人，活不过十八。”
沈清禾拨动琴弦，一声低鸣荡开，“生母嫌我不祥弃之破庙，是母妃将我抱回收养，才换得我活命。
我七岁被送上山，不是学艺，是送出去避世。我在师门九年，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方歇，偷偷炸炉三百余次，双手溃烂见骨，不是天赋，是为活命。
如今我想在死前，去完成我力所能及之事。”
她顿了顿，看向蓝苏语：“你说你为家人忍辱负重，他们却不理解，蓝苏语，我懂，但你的路走错了。”
“错了？”蓝苏语嗤笑，“那你说，什么是对？等我爹被昏君抄家灭族，才是对？等我娘流放边陲，才是对？”
“对的是不该替虎作伥。”沈清禾站起身，古琴悬于身前，“你用毒尸害百姓时，可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兄妹？你为保一家，屠戮千户，这本是条死路。”
蓝苏语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责任心重，是好事。”沈清禾音调转冷，“错的是这世道迷了你眼，让你以为只有踩着千万人才能周全一家，现在收手，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许久，蓝苏语低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肩头发颤：“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我心软？”
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行啊，你赢了我这些宝贝，我便收手回仙岛，再不踏足人间，但若你输了……”
她眸中狠戾乍现：“我要你亲手焚了你六个皇兄的尸身，再自废修为，跪着爬回南梁。”
“可以。”沈清禾答得干脆，“但这是你我之事，你营地中那些活人，还有被炼成毒尸的无辜百姓，即刻放了。”
“凭什么？”
“凭你若要堂堂正正赢我，便不该拿他人性命作筏。”沈清禾直视她，“蓝苏语，你恨的是我，不是天下苍生。”
蓝苏语死死盯着她，指甲掐进掌心。
忽地，她嗤笑一声，扬手：“放人！”
雾中传来铁链拖曳声，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百姓踉跄跑出，头也不敢回地奔向南梁方向。
黑衣女子微微蹙眉，却未阻拦。
“满意了？”蓝苏语袖袍一振，“那便开始吧。”
她咬破指尖，血珠甩向六具皇子尸身。
尸身猛地睁眼，瞳孔全白，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四肢扭曲着爬起，呈合围之势朝沈清禾扑来。
沈清禾盘膝而坐，古琴横置膝上，她闭目，深吸一气，指尖抚上琴弦。
第一声，清越如泉。
冲在最前的大皇子尸身骤然顿住，动作僵滞。
第二声，沉郁如雷。
二皇子、三皇子尸身如撞无形墙壁，踉跄后退。
第三声，铮鸣如剑。
五皇子、六皇子尸身脖颈齐刷刷后仰，似被利刃斩过。
蓝苏语脸色微变，厉喝：“杀！”
最后的七皇子尸身猛地暴起，速度竟比生前更快三分，青黑指甲直掏沈清禾心口。
沈清禾不闪不避，第四指落下。
“嗡——”
琴音化气浪，以大皇子尸身为圆心轰然炸开。
尸身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蓝苏语脚前，再不动弹。
余下五具尸身，亦如被抽去筋骨，软软瘫倒。
沈清禾收手，琴弦犹颤。
她抬眼，唇角渗出一缕血丝，以音驭气，震散尸身中蛊毒，耗的是本命真元。
“你输了。”
蓝苏语盯着地上六具再无动静的尸身，脸上血色褪尽。
她忽地抬头，眼中疯狂翻涌：“我没输！”
她扯下腰间一枚玉佩，狠狠摔碎。
玉佩裂开的刹那，营地深处传来一声非人嘶吼。
大地震颤，灰雾剧烈翻涌，一个庞然黑影缓缓立起。
三丈高的巨人，由无数毒尸拼接而成，周身脓血淋漓，每踏一步，地面便陷下一个深坑。
黑衣女子终于开口，嘶哑难辨：“蓝苏语，够了。”
“不够！”蓝苏语嘶声，“我要她死，要她跪着求我！”
巨人已踏出灰雾，空洞的眼眶盯住沈清禾，巨掌带着腥风拍下。
沈清禾抱起古琴，疾退。
琴弦再响，音波撞上巨掌，只令它顿了顿，复又压下。
“没用的。”蓝苏语笑得癫狂，“万尸傀以千人精血炼成，你的琴音破不了。”
话音未落，两道剑光自天而降。
剑光一青一白，交错如剪，径直劈开灰雾，斩在巨人肩头。
腐肉横飞，巨人踉跄倒退，发出痛苦咆哮。
一个青衫少年凌空翻身落地，背后交叉负着双剑。
他眉眼凌厉，落地时尘土不惊，只抬眼瞥向蓝苏语：“以多欺少，仙岛如今这般不要脸面？”
蓝苏语瞳孔骤缩：“萧傲然？你竟插手此事？”
“我行事，何需向你解释。”萧傲然双剑出鞘，剑身清光流淌，他侧身护在沈清禾前，“师姐，这玩意交给我。”
沈清禾怔住：“傲然？你怎会在此……”
“天机子师伯算到你有劫，让我下山相助。”萧傲然说话时，眼睛仍盯着再度扑来的巨人，双剑一错，“叙旧的话，宰了这玩意再说。”
剑光再起，如暴雨泼向巨人。
青白剑芒所过之处，腐肉纷纷剥离，露出森森白骨。
巨人怒吼，双掌合拍，被萧傲然轻巧掠身躲过，反手一剑刺入其眼眶。
蓝苏语脸色铁青，猛地看向黑衣女子：“你还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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