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方华从工地辞工。
因为提前就跟工头打过招呼的缘故，到了约定时间，李建国并未刁难。
或许是因为方华跟自家子女岁数相近，使得李建国心生同情，不仅爽快的给结了工钱，还额外给方华多拿了一千块钱。
穿着白色背心的黝黑汉子面容粗犷，嘴里叼了根烟朝方华咧嘴一笑。
“小子，出去好好混，叔是个俗人，能帮的就这些，别嫌少。”
方华眼角泛红，朝汉子鞠了个躬。
从办公室出来，方华径直去了工棚那边。
要带走的东西早已收拾好，夏天的衣物本就薄，铺上就一张凉席，一条单被，装起来就一小包。
正值上午上班的点儿，工棚里没人。
方华收拾好东西出了工棚，朝工地大门走去。
往前走了没两步刚瞧见工地大门，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小方！”
方华转头看去：“孟叔！”
来人正是老孟，也是孟小丽的二叔孟孝武。
老孟是孟小丽二叔这事儿，还是方华冒着大雨去车站送孟小丽那天早上才晓得的。
在得知老孟竟然是孟小丽的二叔时，方华的表情可谓是相当的精彩。
以至于之后的一段日子，方华一瞧见老孟，总觉得有些心虚。
不过好在老孟似乎早就知道他跟孟小丽是同学关系，一直也还是以前那样。
至于别的老孟知道多少，方华就不太清楚了。
或许这也是他心虚的缘由。
“孟叔，你怎么过来了？”方华看向老孟，这个点儿老孟应该在工地施工才对。
说话间，老孟已经到了跟前。
斑驳划痕的黄色安全帽下，汗水顺着皮肤的皱纹在布满灰尘的干瘦脸颊上淌出几道泥泞，有着说不出的沧桑与艰辛。
只是即便如此，老孟脸上的笑容依旧和蔼亲切。
“跟工头打过招呼了？”
方华笑着应道：“嗯，刚从李叔那边出来。”
老孟点了点头，随后又问：“啥时候走？”
方华知道，老孟这是问他啥时候和方圆一起去湘北。
“已经定好票了，后天就出发。”
“喔……”老孟微微颔首，随后又叮嘱道：“那路上注意安全，人多的地方留个心眼，这火车站的扒手最多……”
烈日之下，老孟细心的叮嘱好似送别自家的后辈，方华听的认真。
又过了一阵，老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了。
“嗐，你这娃是懂事的，多的我就不说了，叔几个的一点心意，别推辞。”
说罢老孟便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了方华拎着的那个塑料桶里。
那是用红色塑料口袋包裹的一团东西。
只是粗略一瞥，方华便知道，那红色塑料口袋里包着的是一卷钞票。
“叔……”
话刚出口，老孟便板着脸打断道：“行了！你一个大小伙子扭捏个什么劲儿，给你你就拿着！”
方华抿着唇，鼻头有些发酸，眼角不受控制的泛出些许温热。
“谢谢叔！”
看着面前这比他高出一截的大小伙子，孟孝武双眼微眯，嘴角挂着笑，伸手拍了拍方华的肩膀。
“叔还上班，就不送你了，以后回来记得打上两斤好酒，来叔家坐坐！找不到路就让小丽那丫头带着……”
方华用力点头，咧嘴一笑：“嗯！”
……
本想去城东跟林越道个别，可带着一堆东西，终究不那么方便。
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两个大男人也没那么多的难舍难分，到时候打个电话说一声就成。
方圆前两天就从饭馆那儿辞了工，正搁老家收拾东西，他也得早点回去收拾准备一番。
毕竟这趟出门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有了决断，方华便不再犹豫，径直去往站台坐上了回林泉镇的车。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方华回到了镇上。
小镇的街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两侧的商铺门可罗雀。
方华背着行李沿着街道往回走。
经过一个小卖部时，有些口渴方华在门口停下了步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买瓶水解渴。
若不是炎炎夏日，方华肯定不会舍得花这一块钱。
可眼下日头正盛，回方家湾还有好几里路，为避免半道上中暑方华还是忍痛走进了进去。
说是小卖部，可店面并不算小。
即便竖向摆放着几组货架，各类零食日用商品一应俱全，整个一小号的百货超市。
方华只想买瓶水解渴，并未往里走。
从冰柜里拿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便径直去了门口的柜台处结账。
老板娘无精打采的靠在椅子享受着电风扇的定点吹拂，斜眼瞟了方华手上仅有的一瓶矿泉水，脸上全无热情可言：“一块……”
方华也并不在意老板娘的冷淡态度，伸手进兜里准备掏钱。
手刚伸进兜里，突然一道声音从里边传来。
“方华！？”
方华诧异转头看向货架那边。
“江燕？”
货架中间的过道里，身着浅黄色碎花短裙的江燕正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那儿，秀丽的脸颊上沾着一缕被汗水打的头发，眉宇间满是惊喜和意外，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穿着透明凉鞋的小脚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到柜台边，将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搁在柜台上。
“张婶儿，算算多少钱。”
镇子就那么大，经常来的基本上都认识。
江燕这一堆东西，少说也得大几十块，算是一笔不小的买卖，被唤作张婶儿的老板娘自然是眉开眼笑。
江燕无视了老板娘一脸热情，转头看向了背着行李的方华，以相熟而又不显亲密的口吻问道。
“你这是要出门还是刚回来？”
眼前方华比上次见面时黑了不少，跟个非洲黑娃似的。
江燕瞧在眼里，觉得好笑之余又莫名的有些心疼。
人与人的关系不会总是一成不变的。
职中时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两人不过是最疏远的同学关系。
她依稀记得，那时的方华经常偷偷摸摸的看她。
那种做贼心虚似的眼神，估计是暗恋她吧？
可那会儿的她压根儿就看不上他，甚至可以说是嫌弃。
以至于她都忘了方华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偷偷的看她了。
出去实习的那些日子，两人更是如同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一般。
而回到泷水这座小县城后，从那个偶然相遇的雨天开始，那道她以前从未刻意关注过的身影，却又一点一点的在她的世界里变的清晰。
她和他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至少现在的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破落寒酸的小镇，能让她觉得有趣的事情本就不多。
偶遇方华，算是一件吧……
泷水县城不大，可若是没有必须见面的理由，能偶然碰见的机会也是不多的。
俩人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些日子了。
如今再次偶遇，尽管炎炎夏日的闷热让人心烦气躁，可肤若凝脂，皓齿明眸的俏丽容颜总能让人暂时的忘却烦恼。
只是扑面而来淡淡香气让方华口渴的症状似乎又加剧了几分。
方华咽了口唾沫：“刚回来……”
江燕又问：“你今天休息？”
方华尴尬一笑：“不是，我辞工了。”
“辞工了？”江燕眼中满是意外：“这是不准备在那儿干了？”
方华嗯了一声，一边点头一边从兜里掏钱准备结账。
只是钱还没递出去，江燕便拦住了他，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那瓶矿泉水，转头又快步走向了一旁的冰柜。
方华呆立原地，不明所以。
冰柜那边，江燕挑挑选选，拿了两瓶饮料后又回到了柜台朝老板娘说道：“张婶儿，再加两瓶水，算算一共多少钱……”
方华顿时明白过来，忙摆手拒绝。
江燕可不管这些，转头佯怒的瞪了他一眼：“不准拒绝！”
面对江燕的‘蛮横霸道’，方华扯了扯嘴角，终究没敢再推辞。
柜台里边，张婶儿喜笑颜开的清点着货物，瞥见这一幕眼中不由多了些莫名的神采，笑呵呵的朝江燕问道：“燕子，熟人？”
江燕轻嗯了一声，回应并不算多热情，也没有多做解释的打算。
不怪她态度冷淡，只是不喜这老妇为人罢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道理她懂。
可这并不能当作她原谅某些长舌妇的理由。
她实习时出的那件事儿虽然瞒过了一时，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还是一点一点的在老家这边传开了。
这其中小卖部的张婶儿可谓是‘居功至伟’。
表面上瞧着和蔼可亲，实际上是镇上有名的大喇叭。
但凡有点什么小道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不出两日，必定是满镇皆知。
深受其害的江燕自是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碍于镇上能买齐这些东西铺子只有这一家，她才不乐意到这里来。
掏钱结过账，江燕便拎着两袋子东西同方华出了小卖部。
外边依旧是烈日炎炎。
方华记得江燕家好像在小镇北边，跟他不同路，便打算就此作别。
江燕没挪步。
看着眼前这黑黢黢的家伙，她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今儿跟你走了……”
方华愣了一下：“啊？”
似乎对方华这般木讷的反应不满意，少女撅了噘嘴，有些不满：“怎么？不愿意？”
少女本就身姿窈窕，模样俊俏，即便这会儿柳眉倒竖皱着眉头，却依旧是美艳动人。
只可惜方华这会儿可没心思欣赏这些。
彼时少女的冷漠淡然方华记忆犹新，即便如今的她与职中那会儿已有明显不同，可留存于记忆中的伤疤总是不那么容易愈合的。
对于江燕，方华仍是本能的敬而远之。
“我……我这会儿要回家呢！”方华挠了挠脑袋，一本正经的回道。
瞧着方华傻愣愣的样，江燕噗嗤一笑：“哈哈，逗你呢……”
“我堂哥的儿子今天满月，在曹家坝那边，跟你顺路。我今天也是专门调休回来吃席的……”
听江燕这么一解释，方华也明白过来。
曹家坝就在镇子边上，离得不远，回方家湾正好要经过那儿。
既然顺路，人家又有意同行，方华自是不好多说什么。
况且刚才人家还请他喝水，总不能翻脸无情吧。
既然同行已然无可避免，方华也是识趣的伸过手去。
“我帮你拎一袋吧。”
江燕转头瞄了方华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并未拒绝。
这两袋子东西都是堂哥托她带的一些油盐酱醋，还有纸杯之类的东西，说重不重。
可镇上到曹家坝那边走路得十多分钟，她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拎过去是有些费劲。
再加上日头正盛，两手都拎着东西就没法撑伞遮阳了。
江燕本打算把装有纸杯和纸巾那较轻的一袋递给方华，可后者却是执意从她手里抢过了装有油盐酱醋的那个大袋子，迈着步子便朝前走了。
江燕站在原地，盯着方华的背影出神片刻后，撑开遮阳伞也跟了上去。
破落老旧的小镇街道，两道年轻的身影隔着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穿梭其间。
晌午的阳光愈发火辣滚烫，纵使有遮阳伞的庇护，江燕也需不时的用纸巾擦去额头的汗水。
江燕抬眸瞥了一眼前方那道背影，略微犹豫后出声招呼道：“哎，你等会儿！”
方华正埋头走着，闻声疑惑转头：“咋了？”
迎着方华疑惑的目光，江燕只觉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强自镇定晃了晃手里的遮阳伞：“要……要不一起？”
方华明显一愣，随即摇头婉拒道：“不用，你那伞太小了，再说在工地待了那么久，都晒习惯了，不碍事。”
说罢朝江燕笑了笑，转身继续朝前走着。
江燕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可不曾想一番好心竟被这傻子给当场拒绝了。
目瞪口呆的江燕顿时气的想要跺脚，心中更是暗骂这黑炭头似的榆木脑袋不识抬举。
不过气归气，这大太阳底下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江燕咬着嘴唇看向那继续朝前走着的背影，暗自嘀咕一阵后还是迈着步子跟了上去。
俩人出了镇上往前又走了一段，眼看离曹家坝越来越近，故意跟方华离得远些的江燕见前边那傻子竟真的只顾着埋头走，不跟她说话，心中那叫一个憋闷。
对于自己的容貌，江燕向来都是有自信的。
可遇上方华这么个不长眼睛的榆木脑袋，江燕也是傲气全无。
毕竟她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不可能真因为这点小事跟方华置气。
眼瞅着要是再这么走下去马上就到曹家坝了，江燕也只得压下心中的不忿，耐着性子朝前边那只知道埋头赶路的傻子“喂！”了一声。
“咋了？”方华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江燕，眼中的疑惑与先前如出一辙。”
瞅着方华那憨傻的模样，江燕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你慢点行不行？”
方华站在原地，呆呆应道：“哦。”
对此，江燕已是无可奈何，心中暗自嘀咕一句：难怪老娘当初看不上你，就你这榆木脑袋，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
等江燕撑着伞迈着步子走到近前，方华这才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着，不过步伐明显放缓。
一如先前那会儿，隔着一步的距离。
已是稻谷成熟的季节，道路两旁的稻田几乎都已收割完毕，只留下田埂上错落的谷草垛子。
抬眸看了眼方华近在咫尺的背影，江燕突然问道：“你之后有啥打算？”
方华迈出的步子微微一滞，随后又恢复如常：“过两天要去湘北那边。”
“湘北？”听到方华要去湘北，江燕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乱：“怎么突然想着去湘北了？”
方华回眸看了她一眼，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我妹要去那边上大学了。”
听方华提及他妹妹，江燕顿时了然：“啥时候走？”
方华转回脑袋，看向前方。
“后天。”
江燕又问：“啥时候回来？”
方华继续朝前走着，没有回头。
“短时间应该不会回来了……”
江燕步伐一滞，望着方华的背影愣在了原地。
方华没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便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
隔着几步的距离，江燕静静的站在那里，手里撑着的遮阳伞微微向前倾斜挡住住了方华的视线，看不清她的脸。
方华问道：“怎么了？”
江燕站在原地没出声也没挪步。
片刻后，就在方华正欲再次询问之际，那一抹淡青色的伞面抬起，露出了江燕那白皙秀丽的脸庞。
“我到了。”江燕指了指旁边一条小道尽头的院子，恢复如常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端倪。
方华尴尬一笑，忙小跑几步倒了回来，将手里拎着的袋子递还给江燕后便要道别。
接过袋子的江燕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方华闻言一愣，面露不解：“啥？”
江燕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方华仍旧是一脸的疑惑：“啥时候？”
江燕抿着丹唇，眼中带着一抹幽怨：“端午！”
“端午？”方华皱眉思考许久，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颇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那条节日问候短信？”
江燕撅了噘嘴，面色不愉：“嗯！”
方华挠了挠脑袋，面色尴尬：“我以为你群发的……”
江燕眼神一愣，明显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心中是又气又恼，胸前微微凸起的弧度也随之起伏不定。
可沉默了半晌，这气江燕终究生不起来。
余怒未消的江燕只是幽怨的瞪了方华一眼，恶狠狠的撇下一句：“以后不准不回！”
方华自知有愧，忙点头应下。
见方华态度还算诚恳，江燕面色稍霁，随即又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
方华咧嘴一笑：“嗯！”
身着碎花裙的少女眉头舒展，嘴角上扬，朝方华摆了摆手：“走吧……”
方华紧了紧肩上的背包绳，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朝方家湾而去。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江燕驻足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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