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林溪踩着泥泞下山，怀里紧紧抱着几包刚抓的药。山风裹着冷雨往领口里钻，她缩了缩脖子，只想快点回到山下那座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小木屋。
就在路旁一堆被雨水冲塌的乱石边，她看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
起初以为是只死去的羊羔，走近了才看清，是条狗。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狗，软软地瘫在泥水里，半边身子被碎石掩盖，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它的一条后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伤口被泥水泡得发白。
林溪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荒山野岭，它还能被谁所伤？或许是摔下来的，又或许是……被什么猛兽袭击。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它身上的碎石泥浆，检查它的伤势。腿骨断了，身上还有不少擦伤，但最麻烦的是失血和寒冷，它的小身子冰凉。小狗勉强睁开眼，黑溜溜的眼珠蒙着一层水雾，虚弱地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呜咽。
“别怕，”林溪把它轻轻抱起来，用外衣下摆兜住，护在怀里，“我带你回家。”
它的身体轻得让人心疼。
回到山脚那座孤零零的木屋，林溪生起火，仔细为小狗清洗伤口，用树枝固定好断腿，又把自己仅有的金疮药匀出大半敷上。她熬了稀薄的米汤，一点点掰开它的嘴，用小勺喂进去。
起初几天，小白狗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只有在她喂食换药时，才会勉强睁开眼，舔舔她的手指。那舌头软软的，带着小动物特有的温热和粗糙。
后来，它能稍微动弹了，便总是试图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背，用那带着倒刺的软舌，轻轻舔舐她的脸颊和脖颈，痒得林溪直发笑。
再后来，它成了她影子。她煎药，它就蜷在灶边；她看书，它就窝在她膝头；夜里睡觉，它必定要钻到她臂弯里，寻个最暖和的位置，把脑袋枕在她肩膀上，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那温暖的小小一团紧贴着她，驱散了山居之夜的孤寒。
林溪有时会对它说话，说山上的草药难寻，说镇上的药材铺掌柜克扣斤两，说这雨怎么下起来没完。它总是安静地听着，黑亮的眼睛望着她，仿佛真能听懂。
日子就在这细雨和药香中，滑过去半年。
这一夜，风格外狂，雨格外骤，砸在屋顶木板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林溪被惊醒，怀中的小白狗也不安地动了动，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呜咽。
忽然间，屋外的风雨声里，混进了一种别样的声音。
起初是沉闷的轰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为踏碎山河般的整齐踏步。紧接着，一道撕裂苍穹的雷霆炸响，并非自然之威，而是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携着万钧之势压下：
“妖龙！滚出来受死！”
声浪过处，木屋剧烈摇晃，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林溪心头骇然，猛地坐起。妖龙？什么妖龙？
她怀中的小白狗骤然抬头，那双总是湿漉漉、带着依赖的黑眸，在黑暗中迸射出冰冷锐利的金芒。它一跃而下，落地时身形无声无息地舒展、膨胀。
林溪怔在当场，眼睁睁看着那团原本只够填满她怀抱的小小白色，在她眼前化作一道充塞天地的庞大身影。
木屋的顶棚被无声无息地掀飞，冰冷的暴雨瞬间浇了她满头满脸。
屋外，不再是熟悉的山野。
漆黑的天幕被无数金甲神将的身影填满，旌旗招展，兵戈如林，闪烁的雷光映亮了一张张肃杀的面孔。百万天兵阵列如山，散发出的威压让林溪几乎窒息。为首一员神将，手持巨锤，周身电蛇缠绕，正目光如炬地俯瞰下方。
而在她与小屋之上，一条鳞甲森然的万丈白龙盘踞半空，修长的龙躯流转着月华般的清冷光辉，每一片鳞甲都大如磨盘。巨大的龙首微垂，先前那柔软依赖的目光已彻底被睥睨苍生的威严与积压了无数岁月的冷寂所取代。
风雨在它周身静止。
白龙的目光扫过漫天仙神，最后，在那惊呆了的、浑身湿透的凡人女子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歉意，有关切，最终都化为一片决绝。
它昂起龙首，对着压顶的百万兵将，发出一声撼动九霄的龙吟！
吟声苍凉古老，蕴含着无上龙威，云层在这吼声中如琉璃般寸寸碎裂，显露出背后扭曲破碎的天空。无数天兵在这龙威下身形摇晃，面露惊悸。
“躲了三百年，”白龙开口，声音不再是小狗依偎她时的呜咽，而是沉浑厚重，震荡着整个天地，“今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狂风卷着它的龙鬃，也卷起了地上木屋的碎片。林溪仰着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那白色的龙影，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态，横亘在她与那片毁灭的苍穹之间。
它没有再看她，那庞大的头颅昂然抬起，直面漫天诸神，蓄势待发。
死寂，在百万天兵的凝视下，沉重得如同实质。
只有雨，冰冷的、无休无止的雨，打在林溪脸上，让她一阵阵发冷。她看着那遮蔽了整个视野的白色龙躯，鳞甲在偶尔划破夜空的电光下，反射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这还是那个会蜷在她怀里，用湿漉漉鼻子蹭她手背的小东西吗？
那神将手中巨锤再次爆发出刺目雷光，声音比之前更添三分怒意：“冥顽不灵！结阵！”
轰隆！
百万天兵齐声应和，声浪如同海啸。无数兵戈举起，金光流转，瞬间在空中交织成一张覆盖千里的巨大光网，无数符文在光网上明灭闪烁，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光网缓缓压下，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下方的山峦开始微微震颤，林溪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这股压力碾碎。
白龙回首。
它巨大的金色竖瞳落在林溪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威严与冷寂，更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深沉的眷恋与诀别。它对着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
然后，它猛地扭动龙躯，万丈身躯不再盘踞守护，而是如同一道逆射向苍穹的白色闪电，主动撞向那张压顶的光网！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碰撞声，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能量被强行撕裂的尖啸。白龙以龙角为锋，周身腾起纯净的白色光焰，所过之处，金色的光网如同烧红的烙铁遇到冰雪，迅速消融、崩裂！
它竟然直接冲破了那看似无可匹敌的巨网！
“拦住它！”神将怒吼，挥锤引下万丈雷霆，直劈龙首。
白龙不闪不避，龙口一张，吐出一颗浑圆剔透、散发着月华般清辉的龙珠。龙珠滴溜溜旋转着，迎上狂暴的雷瀑。足以将山脉夷为平地的雷霆，竟被那看似柔和的龙珠光华尽数吸纳，湮灭于无形。
但天兵太多了。
破开光网只是瞬间，更多的金光，更多的神将，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刀枪剑戟，风火雷电，各种神通法宝，雨点般落在白龙身上。坚硬的鳞甲被劈开，露出底下淡金色的血肉，炽热的龙血洒落长空，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雨，每一滴都蕴含着磅礴的能量，烧灼着空气。
白龙发出痛苦的咆哮，但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利爪挥出，撕裂数名神将的金甲；龙尾横扫，将一片天兵如同苍蝇般拍飞。它在百万军阵中左冲右突，勇不可当，白色的身影在无尽的金色浪潮中，显得那么孤独，却又那么决绝。
它是在厮杀，更是在……赴死。
林溪瘫坐在泥水里，仰头望着这场远超她理解的神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她看到它的血，如同熔化的黄金，从高天滴落，有一些溅落在她不远处的泥地里，发出“滋滋”的声响，烧出一个个小坑。
她忽然想起了它舔舐她脸颊时，那温热粗糙的触感；想起它蜷在她怀里安睡时，那细微均匀的呼吸；想起它每次被她救起后，那双黑亮眼睛里满满的依赖……
它不是妖龙。
它是她的……小狗。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超越恐惧的本能，让她猛地从泥水里站了起来。她不顾那几乎要将她压趴下的神威，不顾四处飞溅的能量乱流，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混乱的战场，朝着那抹孤独的白色，嘶声喊出了那个只在心里默默念过的名字——那个在它还是小狗时，她给它取的名字。
声音在震天的喊杀与雷霆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但那条正在浴血奋战的白龙，动作猛地一滞。
它巨大的头颅，艰难地，在格开一柄劈来的巨斧后，转向了她的方向。
那双燃烧着金色怒焰的竖瞳，在接触到她身影的瞬间，闪过一丝无法形容的悲恸与……柔和。
就因为这刹那的分神。
一柄隐藏在雷光之中的方天画戟，如同毒蛇般悄然而至，精准地刺入了它颈侧逆鳞之下！
“吼——！”
白龙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震彻寰宇的痛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天空仿佛也随之震动。
龙血，如同决堤的天河，从那个恐怖的创口中奔涌而出。
它金色的眼眸，最后深深地望了地上那渺小的人影一眼，那里面没有了威严，没有了冷寂，只剩下无尽的眷恋，与一丝……解脱。
然后，那万丈龙躯，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断了线的白色山峰，朝着苍茫大地，轰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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